【曉荷·獎】二老蔫種菜(小說)
他的大名叫趙作田,村里人給他起外號叫二老蔫。為啥叫二老蔫?一是他性格內(nèi)斂,不見仙人不說話,走路長期耷拉著腦袋,地上有二分硬幣,他總能看見;二是他臉頰黑粗,皺紋縱橫,沒有光澤,如同秋后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了吧唧。他光棍兒一人。據(jù)說,年輕的時候,他有個挺漂亮的媳婦,性格開朗,好說好笑,但結(jié)婚日子不多,就離他而去了。人家嫌他太蔫,蔫到入洞房那天,也沒有和媳婦說句體貼的話,辦好體貼的事。
但他是個種菜能手。本地的各種蔬菜種子,在他的手里,沒有不長得鮮亮水靈,好看好吃的。茄子黃瓜西紅柿,韭菜大蔥紅辣椒,土豆豆角胡蘿卜,冬瓜窩瓜大白菜,芹菜菠菜毛芥菜,就連莧菜這種野菜、根揪菜這些喂豬喂雞的菜,他也種,而且比別人種得好。生產(chǎn)隊(duì)那會兒,隊(duì)長就把隊(duì)里的菜園子交給他負(fù)責(zé),讓他帶兩個年輕人,專門種菜,分配給社員們吃。吃不了的,就到集上去賣,給隊(duì)里的公積金增加幾塊。
土地承包后,他分得一畝地,多一半種玉米小麥,少一半種蔬菜。這里的土地肥沃,井水充足,幾分地的菜,長得滴里嘟嚕,車載斗量。他一個人,哪里吃得完,就趕集上店去賣,換回衣服鞋帽、油鹽醬醋的錢,他還要剩一部分,留作送人,誰都送。這條街上,幾十戶人家,都吃過他種的菜。村里人都說,別看他性子蔫,長相蔫,但種的菜,一點(diǎn)不蔫,水靈靈的受用。
隔五家,有個叫老憨奶的老太太,比他小三歲,行動不便,也是孤身一人,長期吃他的菜,每隔二三天,他就給老憨奶送一次。村里早有熱情人發(fā)現(xiàn)了秘密,給他們張羅,說搬到一塊住就得了,相互有個照看。老憨奶沒有說什么,他反而搖頭,半天說出一句話:“我這人,就是愛種菜,別的都不會!”他每天泡在地里,好像看不夠那些秧苗怎么生長、開花、結(jié)果。
現(xiàn)在,他就剩下三分地了。京哈高速鐵路,從他的地塊上空穿過,巨大的水泥柱子,占去了他的七分地。國家雖說給了他足額的補(bǔ)貼,但他心里還是心疼那塊地。他望著遠(yuǎn)去的高速火車,想,這塊地,就永遠(yuǎn)不能種糧種菜了。
他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在這三分地上。見縫插針,合理密植,種植的品種更多了。韭菜是修根的,他種了一畦。這是真正的本地紫根韭菜,又嫩又香,往畦邊一站,噴香的韭菜味就出來了,讓人馬上生出吃餃子的欲望。盛夏,韭菜開花了,揪下來,放點(diǎn)鹽搗好放在一個小瓶里,自制韭菜花,味道可美了。小蔥不能不種。常言道,小蔥醮醬,越吃越胖。老少喜歡。其實(shí),小蔥本身并不胖人,但用它醮醬,下飯,容易讓人吃多。足見小蔥的魅力。歇后語: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的,將小蔥的吃法納入人性文化范疇,更是對小蔥的特殊褒獎。初夏,頭茬菠菜下來了,一割就往外滲出汁液,嫩得流水一般,用水一焯,三合油一拌,清香可口。如果和頭茬韭菜放一起,用雞蛋蒸大餡餃子,可吃出太陽的味道,土地的芳香。小白菜,更是人們的最愛,吃小白菜和菠菜一樣,要放點(diǎn)鹽,先焯水。小白菜綠得可愛,囟水豆腐白得透明,小白菜熬豆腐,白綠分明,養(yǎng)顏去毒。如果再放上幾粒海米,味道鮮美至極。本地的紫心蘿卜、青蘿卜,和大白菜一樣,可儲存過冬。讓人冬天可品嘗到夏秋的味道。農(nóng)諺說,秋吃根春吃頂,這不但說明蘿卜吃的時間長,也說明蘿卜營養(yǎng)水分的輸送順序。這是吃的文化,也是吃的技巧。生吃、蝦油蘿卜皮、糖醋蘿卜,都是上好的下酒菜。平常吃,老少咸宜,來了貴客上桌子,蹬上大雅之堂,也不顯土氣。秋黃瓜,更是他種植的拿手菜。秋后留下黃瓜種,立秋種上,不到一個月,滿架的黃瓜,胖嘟嘟,圓滾滾,咬上一口,清香充斥了整個菜園。白菜就不用說了,百菜不如白菜。有了大棚,換季蔬菜出現(xiàn)之前,大白菜是人們冬季的主要蔬菜,對保證鄉(xiāng)親們順利過冬,功不可沒……春夏秋,這三分地塊,各種菜蔬,讓二老蔫調(diào)理得紅橙黃綠青藍(lán)紫,左右高低呈英姿。
二老蔫種菜,有兩大堅(jiān)持:一是堅(jiān)持使用本地菜種,他種的菜,能留種的,他都自己留下,優(yōu)先使用。從他生下來,就吃本地的菜。本地的菜種,產(chǎn)量低些,品相差點(diǎn),但質(zhì)地好,味道美,口感純正。他種出了感情,吃出了習(xí)慣。他從小就吃,就如同母親的奶水。近二十年來,農(nóng)科院年年有新的品種育出,耐旱澇,口感好,他不用;山東、東北等外地菜種,也推廣過來,產(chǎn)量高,品相好,他不用。別人問他,他不說話,搖頭,問八句,他煩了,嘟嚷著說:“哼,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那些癟犢子,照咱們這兒的菜,天上地下?!?br />
他說的癟犢子,就是他心目中認(rèn)為的不好。犢子,是小牲口,癟,就是發(fā)育不良,有缺陷。是這個地方不含惡意的罵人話。有小孩子背后喊他二老蔫了,他罵聲癟犢子;天上下了雹子,把他的菜砸了,他罵聲癟犢子;菜還沒有長成,讓人給偷了,他罵聲癟犢子。他罵癟犢子的時候,有人看見,他要笑一下。是他想弱化一下癟犢子這句罵人話的殺傷力,還是吐出癟犢子這三個字時,嘴唇就自然顯出笑的形狀,沒人研究過??傊?,沒有人在意他罵癟犢子。人們吃他的菜太多了,難得聽到他說句話,哪怕是罵人的癟犢子。
二是他要用本地肥。他不用化肥,也不用復(fù)合肥。他只用人糞尿、草木灰、牛羊雞等牲口和家禽的糞便。他管這些叫本地肥。他分不清什么叫有機(jī)肥,什么叫無機(jī)肥。他只知道,用本地肥,雖不如用化肥長的秧子壯,果實(shí)大,但口感好,都是原始味道,純正濃郁,沒有雜摻。本地肥,經(jīng)過十天半個月的發(fā)酵,和土攪拌一起,曬干搗碎,厚厚地施上底肥,用水澆透,那肥力,可頂一年,長出的蔬菜,連小孩都搶著吃。前幾年來,他體力還壯,時常到市里賣菜,到小區(qū),就讓市里的大媽們搶了,然后問他什么時候再來。
這樣的糞從哪里弄來呢?都是吃他菜的人給他送。村里人,大都還用旱廁。糞缸滿了,就主動掏出給他送到地里。也有幾戶養(yǎng)雞養(yǎng)牛的人家,定期起糞,定期給他送到地里。呵呵,莊稼人,講規(guī)則,禮尚往來,不能只吃二老蔫的菜呀。
忘記從哪年開始,他又增加了種姜。他聽說生姜對人身體特別好,能通神明,去污惡,是姜子牙給生姜起的名,據(jù)說生姜還救過漢祖劉邦的命。他原來沒有種過生姜。為了頭炮打紅,他下外莊打聽了好多人。秋后一看,果然長勢不錯。
這年的雨水好,都臨近了霜降,又下了兩場雨,先是細(xì)雨霏霏,后是雨點(diǎn)如豆。收獲后的土地,喝足了水,蓄養(yǎng)墑情了。一場秋雨一場涼,氣溫可就驟然下來了,最低溫度降到了零下。白薯秧子被霜打黑了,入秋后拱出土的苦菜、蒲公英之類稚嫩的野菜,也都打蔫了。收秋進(jìn)入了掃尾,晚熟的幾種糧食蔬菜,也到了必須離開土地的時候了。大蔥白菜蘿卜還可以緩幾天,但那幾溝生姜必須要出了。霜降這天,他決定去出姜。天朦朦亮,他就從堂屋的門旮旯處拿把大鎬,拎把鐮刀,放在門口的一轱轆小車上,推著小車出了家門。這小車,他使用了有四十年,把手都磨細(xì)了。幫他拉了多少糞,給鄉(xiāng)親們送了多少菜。只有車轱轆記得。對門那棵一摟粗的大槐樹,一下子跳入他的眼簾。他每次下地,都要路過這棵大樹。生產(chǎn)隊(duì)那會兒,這條街上是多少人啊?小孩子滿街筒子跑,冬天零下四十來度,半大小子們還在街上彈玻璃球,小閨女們跳方;隊(duì)長上工的鐘一敲,一家家就走出二三個勞力,集中在這棵大槐樹下,先聽隊(duì)長訓(xùn)話,后聽隊(duì)長安排活計。然后回家,扛上鍬鎬鋤鈀,又出來,奔向各宗土地。土地承包那會兒,槐樹上的鐘不響了,人們下地干活的點(diǎn)鐘可以自由安排了,有的提前,有的靠后,但人沒有減少,各個地塊,總有人翻土、撒糞、澆水、除草。夏秋季節(jié),一車一車地拉回收獲。
這里的土地,種什么長什么,種什么都好吃。可近十幾年來,人們走了有一半,都在市里、縣城買了房子,落戶了。種地的越來越少,一天一天的,地里看不到幾個人。他不理解,祖輩在這里靠土地生存、生活的村里老幼,怎么就這么隨意地扔下土地搬走了呢?想那個時候,房前屋后,坡棱子地腳,大坑邊上,樹棵子里,到處開荒,人們舍不得荒了一點(diǎn)土地。眼下怎么好多放荒了呢?
這就到了老憨奶家門口。老憨奶和他一樣,沒有走,也沒處去。再過幾年,這條街是不是只剩他和老憨奶了。這么想著,他就進(jìn)了老憨奶家,蔫蔫地和老憨奶說:“等著,過會兒給你送姜來!”老憨奶笑著點(diǎn)下頭,擺擺手,說你別累著,目送他出來了。
和老憨奶一樣,他也沒地方可去,他壓根也沒想到別地方去。他覺得這里是他的根。除去種菜,他也沒有想干別的事情。從出生那年算起,在這個村莊,他生活了七十八年了。他珍藏著一本家譜,家譜上說,明朝萬歷年間,山東棗林莊有哥兩個逃荒至此,埋鍋造飯建屋,就有了這個村莊。到他這輩兒,已經(jīng)是第十八世孫了。這正是他心中的經(jīng)緯縱橫,始終繞不開的一個情結(jié):這么一個古老的村莊,這么好的一片土地,人們怎么都往外跑,沒有幾個人種地了呢?
蔫人主意正。別人越是往城里搬,越是不愿意種地,他越要把現(xiàn)有的三分地收拾好,這樣才對得起這個村莊,對得起祖宗,對得起七十八歲的自己。
二老蔫耷出了村莊。雖說是水泥路,但因村子人越來越少,道路有些失修,路面凹凸不平,小車輕輕跳躍著。順著高速鐵路的方向,他來到了他的三分地界??粗矍斑@個巨型的水泥柱子,他想起來了,生產(chǎn)隊(duì)時,這塊地叫張家墳。一年里,有一半時間,隊(duì)長要安排他到這塊地干活??涩F(xiàn)在,被高鐵割成好幾塊了。他不由抬頭望向頭頂上的高鐵。正有一輛高鐵通過,發(fā)出嗖嗖的響聲。眨眼間,就沒了蹤影。這真不可想象。他沒有坐過高鐵,他只坐過綠皮火車,還是那年去東北為生產(chǎn)隊(duì)聯(lián)系大豆種。他驚異高鐵的神奇,幾十米高的空中,一條鐵軌橫跨東西南北,那么一個犁鏵形狀的車頭,帶著十幾節(jié)車廂,飛似地往前沖。哪來的這么大力量。難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往外走,以前去鎮(zhèn)里趕集,還要用去個把小時,現(xiàn)在去北京也比那省好多時間。但占了這么多地,終究是可惜。生產(chǎn)隊(duì)時連片的土地,現(xiàn)在是七零八落了。修公路、鐵路占去一部分,建工廠、倉庫占去一部分,放荒了一部分。考學(xué)的,打工的,做買賣的,買輛小面包去市里拉腳的,買輛鉤機(jī)、蹦蹦車干點(diǎn)工程的,四十歲以下的人,好像干點(diǎn)什么,也不修理這個地球了。實(shí)在沒事干的,干脆泡在萬餅條或桃片花中。他不知這到底為了什么。
柔和的陽光從高速鐵路特大水泥柱子的空隙,被秋風(fēng)送到二老蔫的三分地上。他把小車放下,拿起鐮刀,先割姜的莖葉,后拿起大鎬刨姜。刨出一窩生姜,他就蹲身子,拿起扇子面一樣的一塊生姜,摩挲幾下,抹去上面的泥土,輕輕放在地上。他特意挑出幾塊干凈、碩大的生姜,準(zhǔn)備送給老憨奶。不知怎地,他突然覺得以后這村里,這街上,就會只剩他和老憨奶守著這條街了。他突然又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逗笑了——那又有什么。他就這樣想想,刨刨,看看高處,望望遠(yuǎn)方。
太陽升到高鐵上空的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他躺在地里,左手抱著鎬柄,左手攥著一塊生姜。伸手在他鼻子前一拭,沒有了呼吸。趕緊告訴大隊(duì)。支書帶著赤腳醫(yī)生過來了。他的身體發(fā)涼,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生命體征。
支書安排村里的白事大操專門處理二老蔫的后事。收拾二老蔫的遺物時,有人在他的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有十幾小包菜籽,放在一個塑料袋里。都不認(rèn)識。這時,老憨奶進(jìn)來了,她拆開小包,一個一個的告訴周圍的人:黃的是白菜籽,黑的是蔥籽,?綠帶毛的是香菜籽,灰青色帶三角刺的是菠菜籽,白色片狀小點(diǎn)的是黃瓜籽,大點(diǎn)的是窩瓜籽,比窩瓜籽厚點(diǎn)的是冬瓜籽……這些,都是本地品種。老憨奶說著說著就流淚了。周邊人也抽泣出了聲。
二老蔫,還準(zhǔn)備在他的三分地上,給村里人種多少年菜呢?
(2024.10.28)
二老蔫的突然去世讓人遺憾。
拜讀佳作!問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