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農(nóng)民作家(散文)
引子
最近聽一個作家協(xié)會的朋友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農(nóng)民作家的故事,聽了之后感慨頗多。在感慨他的命運時,其實也在感慨更多的文學愛好者,同時也感慨我自己——作為一個長期的寫手,至今亦如其寂寂無名,多次想到放棄,而那個農(nóng)民作家卻比我在追求文學方面更加勤奮、更有勇氣,于是便把這個故事寫了出來。
一
那個農(nóng)民作家叫曾華云。
幾個月前曾華云病了,而且聽說是癌癥,于是相邀了作協(xié)的幾個朋友大家一起湊了個份子,到醫(yī)院去看望。曾華云的情況那時可能并不是那么樂觀,起初他執(zhí)意不收大家的錢,說他暫時還能支撐,大家在這個圈子里不過都是因為共同的文學愛好萍水相逢,能來看他已經(jīng)是感激不盡,但是他不愿意大家都掏錢,這實在過意不去,但是大家哪里肯把錢再拿回去,他最后拗不過大家收了錢,并對來的人說了很多感謝的話。
曾華云是七十年代早期生人,算來也已經(jīng)五十多了,不過至今還是單身。
曾華云的家族都是世代的農(nóng)民,當然他到現(xiàn)在也還在生養(yǎng)他的那片土地上耕耘,只是他的祖輩、父輩都是地道的文盲,大字不識一個,但是令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陰差陽錯愛上了寫作這樣的愛好,而且?guī)资旯P耕不輟。
曾華云之所以走上寫作這條道路,是因為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他那時候不知道怎么靈光乍現(xiàn),寫了一篇讓老師都十分欣賞的文章,并將這篇文章在全班作為范文朗讀給大家聽,這讓他大受鼓舞,而也堅定地愛上了語文和作文,后來他的作文時不時成為班上的好作文,這更增強了他的自信心,再后來,他嘗試著向一家少年文學雜志社投稿,居然一投而中,這一下子簡直讓他的自信心爆棚了,不知道哪位名人說過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曾華云就是這句話的最好實踐者,這也是他走上寫作之路的最初原因。雖然他的其他課目很糟糕,但是一到語文課他便如變了一個人似的,全神貫注地學習,認認真真聽講,這也讓他徹底了成了一個偏科生。
曾華云后來高中都沒有考上便輟學了,但是對于寫作卻沒有放棄,他在縣城打工時,還報考了夜校,一邊打工一邊學習,同時還自學了漢語言文學的自考課程,雖然最終沒有拿到自考大專文憑,但是文學素養(yǎng)卻進一步得到了提升。他還辦理了縣圖書館的借書證,一有時間便往圖書館跑,從古代小說,到現(xiàn)當代小說,他都如饑似渴地閱讀,只是有些外國小說讀起來很費勁——人名長還容易混淆,一個場景敘述老半天,還有各種關(guān)于修辭和寫作的書,他完全憑著自己的興趣,一邊讀,一邊寫,很是寫了些東西,但是后來發(fā)表的卻寥寥無幾。
不過此時的曾華云已經(jīng)不用能不能發(fā)表來衡量自己的寫作了——他已經(jīng)沉陷其中,每當在寫作時,他便同文章中的人物一起思想,一起快樂,一起悲傷,他說他在寫作時他便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快樂,找到了價值,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二
曾華云曾對我說,他不知道愛上寫作這條路究竟是成就了他,還是害了他,有時候在深糾這個問題時,他會感到十分痛苦也很迷茫。
他之所以對這個問題如此糾結(jié),是因為他本來有發(fā)財?shù)臋C會,可是就是因為不舍他的寫作而至今還是個農(nóng)民,一年也沒有多少收入;二是因為他本來也曾經(jīng)成過家,也還是因為癡迷于寫作,而讓自己短暫的婚姻泡了湯,如果不這樣,他也許跟其他人一樣,自己的小日子應該還過得不錯。
曾華云對寫作如此一往情深,在很多時候又很有滿足感:他寫了兩部長篇鄉(xiāng)土小說,寫了幾十篇中短篇小說,以及幾百篇的散文、雜文和詩歌,每當別人吹牛的時候,他也毫不示弱,你們這算什么,老子寫了兩部長篇小說,幾十篇短篇小說和幾百篇詩歌散文,這不算成就算什么,就沖這點,大家也都不免對他刮目相看。就憑這些,當?shù)厝藗儗λ€是不敢小瞧。
曾華云年輕的時候確實有過發(fā)財機會,同村里有個要好的朋友,一起邀他去收豬販往南方,他跟著那個朋友跑了一段時間,確實非常賺錢,短短幾個月便賺了幾萬塊錢,但是收豬販豬之后學習的時間少了,寫作的時間也少了,而且他覺得離開了那片土地,靈感也變得沒有了,而只有安身這片土地才能更好的寫作,這讓他覺得很受損失,他覺得不管怎樣賺錢,但是自己的愛好不能丟,因為賺錢帶來的快感并不能彌補寫作帶來的快樂,這讓他很痛苦,于是他便跟朋友說,他不想干了,他的這番舉動讓朋友大惑不解,覺得他簡直瘋了,這么好的賺錢機會,居然就這樣放棄,但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堅持了自己的選擇,朋友沒辦法,誰也勸不動他,他又跑回來照舊種地。
還有件讓曾華云感動糾結(jié)的事是,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有人曾給他介紹過一個女人,那女人離過婚,模樣也周正,當時他們沒拿結(jié)婚證生活過近一年時間。
那女人看他心眼好,人也不錯,也愿意跟他在一起,只是后來看他一門心思用在無用的寫作上,而不想發(fā)財?shù)穆纷?,便幾次動員他出去打工,說不管怎么樣打工總比種田收益高,你看人家把日子都過得紅紅火火,你這樣一天總窩在家里種地這日子怎么過,但是曾華云不為所動,他說他要是想發(fā)財早就發(fā)財了,而出去打工了哪還有時間和空間供自己寫作,他必須要將自己的寫作進行下去,女人一聽覺得簡直不可理喻——一個農(nóng)村人總想著那些虛頭巴腦的事,而不想出去賺錢,這日子哪能過得下去,于是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走了人。
對此,曾華云的父母也十分不理解,老頭子氣得要發(fā)病,生氣地罵他不務(wù)正業(yè),你整天寫這些東西究竟有什么作用?十里八鄉(xiāng)便是全縣有幾個人是靠這個發(fā)家致富的?咱們家世代農(nóng)民,就不要妄想癩蛤蟆吃天鵝肉了;母親也小心地勸說他:“華云,你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即便你不替我們著想,也要替自己的下半生著想,還是要想著多掙點錢,別再搞你那個什么寫作了,?。??”曾華云聽了不反駁,也不說話,他的精神世界無人能懂,跟父母親說寫作那是他的精神家園和價值追求?他們根本理解不了,所以只有保持沉默,同時他也有一個不切實際的期許,就是希望有一天他真的能靠寫作成名,并且有很高的收益——好遙遠的夢想??!
那時候曾華云最崇敬和羨慕的作家是陳忠實,陳忠實也算是個農(nóng)民作家,文化程度并不高,但是他卻寫出了《白鹿原》這樣的巨著;陳忠實可以,那他曾華云也應該有這種可能性。
雖然當?shù)厝藢υA云還尊重,不過當?shù)匾灿行└挲g相仿的人,對此不以為然,他們有時候在酒后也會狠狠地打擊曾華云,說老曾你寫的那些玩意吃不能吃,喝不喝,而且還是自己掏錢出的書,看的人又不多,有多大個屁用呢?曾華云就反駁說,這你就不懂了,這叫文化,知道嗎?跟有錢人的財富是一樣的,他們的叫物質(zhì)財物,我這叫精神財富,也是值錢的東西。若干年后,那些人的財富可能消失的,但是我的精神財富卻傳承了下去,你們不懂,就不要亂說了。聽的人都哈哈大笑。
三
曾華云后來的寫作慢慢轉(zhuǎn)到網(wǎng)上,因為他投出去的多篇小說和詩歌、散文,那些雜志社客氣點地還給予回復說不便采用,更多的是連回復都不帶回復的,對此他也只能一聲嘆息。他上網(wǎng)發(fā)現(xiàn)有榕樹下、紅袖添香等文學網(wǎng)站后,便將自己的文章投到網(wǎng)站上,陸陸續(xù)續(xù)寫了有幾百篇,他每每看到那幾百篇文章,一種自豪感便油然而生。
曾華云后來還做了一件瘋狂的事,那便是將他寫的兩部長篇小說進行自費出版。在寫出第一部長篇小說《響水村紀事》后,他先是通過紙質(zhì)打印稿和電子稿給多家出版社進行投遞,但是得到的答復是他知名度不高,小說文學價值不高,沒什么市場,要出版的話就得自費,對此他又只能是一聲嘆息。
但是曾華云是個倔強的人,這個村里自古沒有人出過書,他倒是要成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于是掏了幾萬塊錢出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印了一千本,他將這些書捐給了當?shù)氐男W和中學,然后便是送人,當然他也不是見人就送,他要覺得這個人值得送,而且是讀書的人,他才肯送,當然這些書至今他家里還有一大摞沒有送出去。
在自費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后,曾華云最大的收獲便是被縣里的作家協(xié)會吸納為會員,這讓他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仿佛又上了一個層次。也正是因為他成了縣作協(xié)會員,作協(xié)的那位朋友才有機會跟他認識,進而慢慢對他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他在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三年之后,他又寫出了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黃土地之上》,開始他還是想著聯(lián)系一些出版社,看有沒有免費出版的可能,但是最終得到的所有的答復是這種小說只能自費。
如果說第一篇小說出來后出版社的態(tài)度是這樣,曾華云心底還比較好想些,一是覺得自己沒有名氣,即便再好的作品也不會引起反響,二是覺得第一部長篇小說的文學性、藝術(shù)性、敘事性還不夠好,可能沒能入編輯的法眼;可是對于第二部長篇小說,沒想到從這么多出版社那里得到的還是同樣答復,這讓他非常受打擊,同時再度懷疑自己寫作的初衷和不懈堅持是否真的值得。
曾華云也讀過許多當代作家的長篇小說,在他看來,除了少部分大眾口碑不錯的作品值得一讀外,眾多的作品包括一些大作家的非代表作品,甚至一些茅盾文學獲獎長篇小說,質(zhì)量也不過如此,可是他們的作品為什么就能被認可,而自己的作品卻要自己掏錢去印刷,并請別人來看呢?
曾華云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差不多擱置了近兩年時間,最后他還是選擇了自費出版,他想這些作品就如他的孩子一樣,既然誕生了,就要讓他們光明的生活下去;當然第二部小說出版后的命運跟第一部小說的命運相似。
在后來的日子里,曾華云還是沉浸自己的寫作里,他有時候覺得很滿足,可是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很悲哀——自己的作品得不到認可,還遭遇到了很多人的不屑,自己的生活也因此過得很清苦,這兩種情緒狀態(tài)讓他有時候又很痛苦不堪。
作家協(xié)會的朋友在看望曾華云從醫(yī)院回家后,將曾華云追求和堅持寫作的心路歷程寫了一篇文章發(fā)到了網(wǎng)上,沒想到跟帖的非常之多,正反兩方面的意見都有,正方的認為,做人一定要有夢,才不枉費這一生,寫作不僅僅是個人情感和思想的釋放,更是內(nèi)在價值的自我實現(xiàn),真正專業(yè)寫作的人有多少呢,無非都是從業(yè)余寫成了專業(yè);反對方的認為,一個農(nóng)民,寫作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就當是自娛自樂;但是如果不能突破,不能寫出驚世之作,而把人生大部分精力用在上面,自己掏錢出版,是不值得的;如今寫作的人一大把,真正能寫出好作品的鳳毛麟角,而大部分人的寫作都是沒多大意義的。只是不知道曾華云是怎么看待那些評論的,因為他已經(jīng)病到無力回天的地步了,作家協(xié)會的朋友不想再把這篇文章和跟貼轉(zhuǎn)發(fā)給他,因為怕引起他更多的痛苦。
四
作家協(xié)會的朋友把這個故事講完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而且作家協(xié)會的那個朋友說曾華云已經(jīng)病入膏肓,將不久于人世,我就更加感嘆了,為這個農(nóng)民作家的一生感到不可思議。
于曾華云的一生,于他的寫作,于更多寂寂無名寫作的人,于自己,其意義是什么?我無法說清楚。我深深嘆息了一聲。
農(nóng)民作家,都有傳奇的人生,但這種傳奇,更多的是被苦難和任性填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