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來電鈴聲響起……
　　 “冬陽，你姨爺沒了那口氣！”國叔在電話那頭哽咽著說道。
　　 我雖然知道這一天終歸會來，但沒想到會這么快。我清晰地感覺到心頭顫栗了一下，一股氣由下而上擠過喉嚨促成一聲，唉！
　　 周天上午看望姨爺爺?shù)那榫斑€歷歷在目。他雖然不吃不喝，但聲音異常洪亮。明明是在白天，他卻重復(fù)著讓國叔關(guān)掉燈。
　　 據(jù)國叔講，姨爺爺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睜開眼了，或許此時他對白天黑夜，對時間已失去了概念。這間并不寬敞的屋子，這張窄窄的病床，這條裹緊的被子里逼仄的空間，還有床前面容憔悴的妻子，眼睛紅腫的兒女。這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也是在他人生盡頭，世界唯一能給他的東西。
　　 他在生死邊緣躑躅，在去留之間彷徨。國叔說，他是清醒的，什么都能聽到，只是他總自言自語胡亂說著什么？他耳背了大半輩子，現(xiàn)在不僅痊愈，聽力還異常靈敏。即使我們細聲細語，他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只是大部分時候不愿回應(yīng)。或許他在收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聲音，親人間的談話，院子里的鳥鳴，撲向窗簾的秋風(fēng)，落葉劃破空氣的低鳴。
　　 他放棄了觸覺與視覺，調(diào)動身體所有的毛孔轉(zhuǎn)化為靈敏的感官，去吸納這個世界上每一個細碎之處的聲響。太陽東升西落有了聲音，云后的月亮變得遮遮掩掩，他親手種的小棗樹，在向他訴說著什么？是來年的希望還是秋后的蕭瑟。他傾聽著耕作了一輩子的田地，褐黃的土壤里滿是希望，他看到了明年的豐收，看到了麥子的金黃，看到了兒女們忙碌的身影，卻唯獨看不到自己。這個世界不再屬于他，未來某個時刻，他也不再屬于這個世界，他享受這種如夢的幻境，回想著無數(shù)個黑夜與黎明。
　　 二
　　 “姨爺爺”這個稱呼或許很多人會感到陌生。姨爺爺也就是爺爺?shù)摹斑B襟”，父親的“姨父”，應(yīng)該歸到老親戚的范疇。民間有句老話說“姨娘親，不算親，姨娘死了斷了根；姑姑親，代代親，姑娘去了連著根?！爆F(xiàn)實中大都確實如此，姨兄弟和姑舅兄弟相比較，后者要顯得親密很多。很多家庭姨娘去世后，姨兄弟姊妹間漸漸少了走動，斷了聯(lián)系，更別說是到孫輩了。
　　 俗話說，親戚是越走越近。在很多家庭，孩子對姨爺爺?shù)母拍詈艿?，只知道有這一門老親戚，但走動的概率不是太大。而在我家卻是個個例，在我意識里總感覺姨奶奶和姨爺爺和我姥姥姥爺沒有兩樣。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主要是姨奶奶對他的外甥親，而父親對姨奶奶同樣很親，有時候都超過了對奶奶的感情，這里也是有原因的。
　　 父親自幼常住姥姥家加之父親比較老實憨厚又是家中老大，奶奶爺爺不是太喜歡他。在我記憶里，父親幾乎沒在奶奶家吃過飯，很多時候，就算碰到他們在吃飯，父親餓著肚子也會說吃過了。我實在不能理解母子之間為什么這般生疏？而爺爺對我父親更甚，直到去世都沒對我父親說過一句好話。即便是他病倒在床，父親在床前精心伺候，也沒換來爺爺?shù)囊痪湔J(rèn)同。母親經(jīng)常調(diào)侃父親，說他不是爺爺奶奶親生的，而父親總是無奈地苦笑一聲作為回應(yīng)。
　　 但姨爺爺和姨奶奶對我父親卻是另一番景象。他們像對待親兒子那般對這個外甥噓寒問暖。冬季還未來臨，姨奶奶就會早早地為父親做好棉鞋。每當(dāng)父親去她那里，姨奶奶總是先做飯給外甥吃，他們從不問吃沒吃過飯，因為他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父親即使餓著肚子也會說吃過了，但在這里撒謊和在奶奶跟前撒謊是兩種境界。前者是比較生疏，后者則是不愿讓姨奶奶受累。因為這事，姨奶奶經(jīng)常笑著對我們說。
　　 “你爸這個人呀！每次來如果你問他吃沒吃飯，他肯定會說吃了。但你做好飯他也會坐下來吃?！?br />　　 或許在父親心里，姨父姨娘更像是他的父母，他感受到在生身父母那里得不到的愛。這也是我與小妹和姨奶奶比較親的主要原因，在我心里他們才是親爺爺奶奶。從小到大，我和小妹在爺爺奶奶家沒怎么吃過幾回飽飯，即使吃一次，也是一邊看著爺爺臉色，一邊小心翼翼的吃。但在姨奶奶家，卻每次吃得五飽六撐，即使這種情況下，姨奶奶還在不停地添飯，嚇得我們趕緊把碗蓋住。而旁邊的姨爺爺，更是瞪著眼睛“怒斥”我們，聲音如寺廟里的銅鐘，轟隆作響，直擊心底。
　　 “快松開碗，才吃多點兒東西就飽了。”外人不知道還以為他虐待我們呢！每次勸我們吃飯都像吵架似的?！皣槨钡梦遗c小妹趕緊把碗遞過去，站起來松松腰帶接著吃。直到這時，姨爺爺才咧咧嘴笑出聲來。
　　 三
　　 姨爺爺曾是一名炮兵，具體是哪年的兵，打過哪場仗？我沒詳細問過，我就知道他當(dāng)過兵，因為在他家的老相框里，有幾張他年輕時的黑白照片。雖是黑白色，但他穿著一身軍裝，戴著軍帽英姿逼人?；蛟S是當(dāng)過兵的原因，他說話才這般鏗鏘有力，渾厚洪亮，讓人感到震撼。
　　 姨爺爺雖然說話跟吵架似的，但言語間卻充滿了力量與愛。他身上藏有軍人無私奉獻，敢于犧牲的精神。他不會拒絕人，有求必應(yīng)并且不求回報。復(fù)員后，他成了一位農(nóng)民同時還是一位鄉(xiāng)村廚師，他和我爺爺作為連襟竟然都是一名廚子，讓我很驚訝。村里及周邊村子的婚喪嫁娶承辦宴席，每次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有時候趕上農(nóng)忙，如果村里有喪事，他依舊放下手里的農(nóng)活，趕去幫忙，并且一忙就是好幾天。姨奶奶也有過抱怨，說姨爺爺好憨哩！因為他是主廚，幾天下來煙熏火燎，雖做出一道道美味佳肴，但自己卻吃不上幾口。其實是聞油煙味都聞飽了，根本就吃不下。主家給他東西，他也大都拒絕了，推讓過程和勸我們吃飯差不多，緊皺眉頭，瞪大雙眼，聲如洪鐘，讓主家不得不拿回禮物。
　　 就這么一個老好人，我至今不敢相信他為什么會得上這種絕癥，為什么在臨終前受盡病痛折磨。作為一名退伍軍人，他彎下了挺直的脊梁，蜷縮在被窩里靜靜等待死神的召喚。作為一名廚師，竟被病痛折磨著活活餓死。他之所以生病，其實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
　　 作為一個老好人，肯定是把好處送給別人，把委屈留給自己。兄妹四個他是老大，在他們那個年代，生活條件疾苦，人們壽命大大縮減，很多人都是早年喪父喪母。而作為家中老大，自然明白長兄如父的道理，挑起父母留下的爛攤子。
　　 如果姊妹兄弟懂得感恩，體諒老大哥的無私付出，作為老大就是累點、苦點、難點也值了。但如果兄弟姊妹一味地索取，而不念大哥的好，作為老大就有苦難言了。看著兄弟有難處，他不能坐視不管，但管過之后，倒落一些埋怨。善良與責(zé)任讓他默默承擔(dān)下來，把所有的委屈埋在心里，依舊該幫的幫，該忍的忍。病由氣而生，長久的壓抑讓他的身體慢慢出現(xiàn)了變化。他的病很大程度有這方面的原因。
　　 在他病重后，姨奶奶曾偷偷告訴我。姨爺爺心里也難受，自打得病后，自己的姊妹兄弟就沒怎么來看望過。他不在乎他們是否拿禮物，他在乎的是那份親情。當(dāng)談及姨爺爺?shù)牟?，兄弟姊妹也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人老了還能不得個病嗎？”這句話本是一句勸人的話，但用在姨爺爺身上卻是那么的刺耳，那么的扎心，那么讓人憤怒與失望。常言道，將心比心，我不知道姨爺爺?shù)碾x世會不會喚醒他們心里的那份親情。即使喚醒又能怎么樣？姨爺爺也不可能再聽到了，再看到了，再感知到了。
　　 四
　　 之前在病床前，我看到姨爺爺瘦骨嶙峋的模樣，淚總在眼里打轉(zhuǎn)，但此時跪倒在姨爺爺?shù)撵`堂前，我卻沒流下淚來，竟沒有了之前的難受。我心里想他終于不用再遭受病痛的折磨，終于不用在既定的結(jié)局里等待而備受煎熬，這一刻他得到了解脫。我傻傻地杵在水晶棺前。他安靜地躺在里面，壽被蓋住了他的整個身體，我再也看不到那張英氣又慈祥的臉，我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遺像，棱角分明的臉龐，慈祥的面容，堅毅的眼神，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我感知到他在安慰我不要難過，人終歸都有這么一天，人生這場大夢終會醒來?？粗徊ㄓ忠徊▉淼跣⒌挠H戚與鄉(xiāng)民，我努力克制著眼淚和幾張熟悉的面孔打著招呼。這些人里肯定大部分人都受到過姨爺爺?shù)膸椭?br />　　 姨奶奶把我拉進旁屋里，看向姨爺爺?shù)倪z像，哽咽著對我說道。
　　 “你姨爺這一生吃過很多苦，即使再難也不愿求人，更不喜歡麻煩人。今天早上他還睜了睜眼睛，病了這么長時間，他沒往床上拉尿過一次，直到臨死他還在為別人著想?！?br />　　 我不知如何去勸說姨奶奶，只能一遍遍說，去世對姨爺爺來說是最好的結(jié)果，他不用再受罪了。
　　 姨奶奶也不停地重復(fù)著上次那句話。
　　 “我知道人終歸都有這么一天，我也知道兩個人不能走在一塊兒，唉，誰先走誰有福呀！”
　　 看著姨奶奶，我繼續(x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盡量把話題扯到別處。
　　 五
　　 今天風(fēng)很大，靈棚的篷布在風(fēng)里忽上忽下，發(fā)出“呼啦！呼啦！”的聲響，或許是在為離世的老人送行。院里的小棗樹在風(fēng)中搖曳，枯黃的棗樹葉子飄落，像是一把把黃紙錢灑落，送別它曾經(jīng)的主人。屋頂上喇叭傳出陣陣哀樂，借助風(fēng)做了傳播的介質(zhì)，飄向四面八方告訴人們，有一位慈祥的老人結(jié)束了辛勞的一生，前往極樂世界。
　　 今天是姨爺爺離世第二天，也剛好是秋天最后一個節(jié)氣“霜降”。霜降來臨，秋風(fēng)瑟瑟，落葉飄零，寒意漸濃。我懷揣一顆沉重的心，在這萬物凋零的晚秋，向著躺在水晶棺里的姨爺爺?shù)酪宦暋?br />　　 姨爺爺，您一路走好，愿天堂沒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