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成為作家(小說)
一
高志禮沒能從他喝下去的酒中醒來。
酒也不是他剛剛喝下去的,已過一個晚上了。不,準確地說已過七八個小時了。咋晚他喝酒的時間是在進入十二點以后,而第二天早上大約六七點鐘時他該醒來的。按照平時的習慣,他醒來之后就該即刻從床上起來,先去給自己做早點吃,再去做其他的事,然后開始一天的忙碌。他自己不去做,沒人會給他做。他就一個人,身邊既沒妻子也沒兒女,進進出出一個人,他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然而他沒有醒來。由此才判斷他不會醒來了,或者說他醒不過來了。
他住在某個小區(qū),其實嚴格說那不叫小區(qū),只是挨路邊的一棟房子而已,他住五樓靠右邊的第二間。對,他住的是個單間。站在門口,一眼就能看得見里面敞亮的東西來。有一架木床,一張書桌……書桌旁邊有個書柜樣的木架子,其實它的那副不中看的模樣,是沒法把它歸為書架的。那上面并不怎么齊整地放著書,木架子的每層都被壓得很沉,沉得居中的位置都彎下去了。盡管有這樣一個可以放東西的木制架子,但書還是不夠放,弄得地面靠墻的一個角落也碼滿了書,它們都有些零亂,也舊得發(fā)黑發(fā)黃。
高志禮突然這么一死就有點麻煩了。麻煩就麻煩在他必然要喝這酒的因由上。要不是這個因素,他也會像平時那樣本可以不喝這酒的。這么多年,酒就像女人一樣,他為了完成心中那個還沒實現(xiàn)的目標,都忍著沒去沾過它。
從他堆在滿屋子的書看,他或許應該歸納為知識分子的,其實不然。盡管他在讀書的年齡,只勉強獲得了一張并不過硬的初中文憑——如果有人因此就判定他是個不學無術的人,那就大錯特錯了。小時他是喜歡讀書的。喜歡到什么程度呢?這樣說吧,他見了別人走在上學的路上時,就躲在無人的地方偷偷地哭泣,還把那本可以釋放出來的哭聲拼命地壓制著,弄得像沒哭一樣。那個時候他無可奈何地要拿出相當一部分讀書時間來勞動。他在家里一群大大小小的娃娃中,處在老大的位置。老大的責任就是,不但要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還要去幫著解決別人的生存問題。
有點扯遠了,還沒說他干嘛要喝酒的原因呢。對,這個問題得說說,非說不可,不然后面的事就不好辦了。
他喝酒的目的是在給自個兒慶“功”。也就是說,他喝的是完成了自己的心愿而得到獎賞的慶功酒。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今生無憾》寫完了,這是他生命中的一件大事。這部心血之作,他經(jīng)過了幾度酷暑、幾度嚴寒的打磨,終于完成了,是該長舒一口氣了。他覺得自己堅持下來了,自己很了不起。但肯定不會有人為他祝福,那就自己為自己祝福吧,無所謂了!
二
年輕時的高志禮意氣風發(fā),年少輕狂,對未來充滿了幻想,也相信自己將來肯定是有一番作為的。無奈生不逢時,由于出生地的極大限制,讓他的人生充滿了坎坷與磨難。
他出生在川北一個小縣城的偏遠山區(qū)。地處高山之巔,雖然風景如畫,空氣那才叫一個純凈,卻沒能讓他從中受益。相反,他投胎的那戶人家,不知是命運出于對他的“青睞”,還是有意讓他多吃些苦頭,他在那戶有十口人的家庭里、居七個娃娃中的老大,還是個獨兒子。
在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窮苦年代,老大可不是個多受人尊敬的頭銜,即便他有獨子的光環(huán)“罩著”,也不能幸免于難。他記得最深刻的是,他讀書階段沒能像其他孩子那樣,到讀書的年紀有書讀,到年齡大了才去干勞動,起碼也該等到身子骨長壯些了,才不至受到傷害吧。對他來說,一切都來不及等待就開始了。
面對每日無休止的勞動,累得他都快干趴下了,仍沒停息的機會。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飯,都沒辦法吃飽,肚子常常被餓得咕咕叫。他讀到初中時就徹底了結(jié)了學業(yè),那時他還不滿十五歲。初中三年的學習時間,他并沒如其他孩子那般飽嘗到讀書的樂趣。相反他覺得隨著三年學期的結(jié)束而使自己得到了解脫。
畢業(yè)以后,他回到了廣闊的農(nóng)村,自然與土地打起了交道。眼見一切都無望了,他心中的另一個希望也在冉冉升起。
將來靠寫作成為一個作家。
文學像一粒種子在他心靈深處萌芽了。讀書的時候,任他怎樣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幾乎沒花多少時間,他的作文卻自帶光環(huán)似的,在五十多人的班上,每次他寫的作文都能得到老師打的高分。老師拿他寫的作文,在全班作范文閱讀也是常有的事。
“我年輕時,憑著自己的喜歡,經(jīng)常向縣廣播站投稿。”父親有意無意向他說起這事時,也難掩情面上的尷尬。“我投去的多,采用的少?!辈贿^,隨后父親又打圓場地說:“我才什么文化嘛,小學都沒畢業(yè)。都是小時候家里窮,沒錢讀書。但我就是堅持寫?!?br />
這些應該是高志禮在為自己規(guī)劃前途命運時,起作用的因素。
在古今中外作家的系列中,文化程度不高的也大有人在。緣分讓高志禮“結(jié)識”了他的本家——作家高玉寶,他以他的事激勵自己?!扒拜叀泵鎸Φ氖鞘裁礃拥纳姝h(huán)境,而他又是如何利用那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從事寫作的,兩廂比較,他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至少他還能在繁重的勞動之余,有煤油燈的陪伴,是能將寫作繼續(xù)下去的。
三
高志禮選擇的這條寫作之路,并非坦途。這是他當初年輕氣盛時沒想到的,只怪他想得太單純了,他認為只要自己一直努力、不懈地堅持、堅持勇往直前地寫下去,就能有所收獲。然而,他已人到中年了,社會閱歷與生活經(jīng)歷也增長了不少,也有了大把大把可自由支配的時間,卻仍沒寫出什么好的作品來——作品倒是寫了不少,都是些聊以自慰的,沒有大部頭留存于世。那些小敲小打的“豆腐塊”,使他依然活在默默無聞之中。
時過境遷,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有過不少,但最終都如過眼云煙,像壓根兒沒發(fā)生過一樣,有些已被歲月抹去了,成為一場空。
他從農(nóng)村逃也似的出來了,命運一下子似乎有了轉(zhuǎn)機,他在體檢身體時過關了,又經(jīng)過層層篩選,終于穿上了綠軍裝?!稗r(nóng)村來的娃娃,首先要解決自己的就業(yè)問題,不然你還得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他聽從了那個首長對他的提醒——如果不是這敲邊鼓似的提醒,他真有可能哪兒來回哪兒去了。
他轉(zhuǎn)了志愿兵。在那個脫掉農(nóng)皮難于上青天的年代,志愿兵等同于提干——都是不再以農(nóng)民的身份回到農(nóng)村去勞動了。
來部隊沒多久,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被他抓住了——師機關領導來到他所在的連隊選拔能吃苦、有一定文字能力的“好苗子”到打字室工作,他符合所有的條件。當然,這完全得益于他從新兵連分到老兵連后就及時贏得了全連官兵的好印象。貴州籍的連長說,新兵高志禮一到連隊后就展現(xiàn)出了與眾不同的一面,他對學習的喜歡程度甚過全連其他人……其實,他那時留給人們愛學習的印象是,利用熟悉的生活,展開對文學的創(chuàng)作。只不過,他并不知道文學是個什么東西,在紙上表達的意思也只是直抒胸臆。他自己也承認那時寫出來的文字,小說不像小說、散文不像散文、詩歌不像詩歌,僅是對文學的一種表達而已。
他第一次選入省軍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班學習,參加的都是些在全軍全國范圍內(nèi)發(fā)表過文學作品的作家,并且還都是青一色的干部,而他那時一文未發(fā)、且是當年入伍的新兵蛋子。也就是因為那一次,才激昂起了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激情。
后來,他在省級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了自己的處女作《探家第一夜》。雖然僅是個千余字的小小說,卻能讓他引以為傲,在戰(zhàn)士們中間有炫耀自己的資本。
志愿兵的生活很快就結(jié)束了,按他自己的總結(jié)是,在部隊時并沒寫出什么像樣的作品來,發(fā)表的也只是些小文章,沒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自己到底還是把十三年的服役期干滿了,有了更多的對軍旅生活的體驗。
轉(zhuǎn)業(yè)以后的高志禮去的是一家國企——如果不是憑他發(fā)表在各種報刊上的“豆腐塊”,像他這種既無關系、又無金錢的人,是根本到不了后來的公司工作的。
四
從走過的大部分足跡看,高志禮一直都在為生活奔波。
“你就是個奔波的命,寫作又不能當飯吃。所以你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個普通人吧!”
妻子對他整天都搬出文學來逃避家庭勞動,很是生氣。愛嘮叨已成她的習慣,一開始他在絮絮叨叨中還能坐下來,就是思維一下子難以集中,寫出來的文字連他自己都不滿意。
“人活著,你不能只為上個班,而下班以后的事就什么都不管了。家里的事誰做,我還不是也在上班?”
妻子嘮叨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炒得他幾乎無法再靜下來了。
這時,他使出的招數(shù)是忍。能忍則忍,最大忍度的忍讓。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他拿這話安慰自己。每次在妻子邊做那些諸如買菜洗碗、掃地拖地、調(diào)整擺設時,即便思緒進入不到角色中去,他也用無可奈何的目光偷偷窺視妻子的一舉一動,也心生憐憫。猛地心頭一緊,覺得他是個可憐的女人,滿懷希望地跟了自己,卻沒能享受到多少幸福。家務活對她的糾纏,早已讓她成了個不折不扣的黃臉婆。
“老婆,你別那么兇嘛,我也想去做家務活的,以帶給你一些快樂的心情,但我更想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搞我的寫作,今生我既然選擇了這條寫作的路,不管有多艱辛,我都想堅持下去……”
他與妻子的這次短暫交流選在了一次午飯后。那天陽光明媚,他們的心情都格外大好。
“你只關心我的心情快樂,我快樂的起來嗎?你怎么不想想,千頭萬緒的家務活,如果兩個人都去操心著做,何至于要讓我一個人勞累下去喲!”
妻子這樣不依不饒的話,讓高志禮膽寒,他一直以為只要自己有個好態(tài)度,就能讓她收斂不少,至少也應該像他那樣客客氣氣的。妻子后面的話,更讓他在心里做出了決斷。
“如果說了你不聽,仍要我行我素,那你就去與你的文學過好了,我是不會再和你過下去的了,我干嘛要伺候你?”
妻子這樣無情地說。
看來自己喜歡的文學與眼下的生活不能并駕齊驅(qū)了,就如同熊掌與魚翅不能兼得一樣。
一個月以后,他們在沒有吵鬧,沒留后遺癥的情況下,以和平的方式,徹徹底底分手了,兒子跟了妻子,他們靠厲行節(jié)約才買下的一處百十平米的房產(chǎn),也交給了妻兒,他則搬進了單位分的福利房里。
在他心中,為了文學,這便是最好的安排。
五
“作家”高志禮的突然死亡,成了周圍人廣泛討論的一個話題。
派出所迅速跟進。先是抬走了他硬梆梆的尸體,說是要拿去作尸檢,看尸體內(nèi)有沒有謀害物。然后又在他那間簡陋狹小的房間里,尋找死亡的證據(jù)。那些不知道文學是怎么一回事的警察,第一次面對如此廣博的藏書,兩個警察竊竊私語。
“看他一副窮酸相,怎么會有這多的藏書?弄得我們一點也不能馬虎,可要把這些書都檢查完,得要多大的工作量啊!”
“我要是有這么多的錢,還不如去買些下酒菜,好好地喝它個昏天黑地。再說了,還有這閑工夫看書,不如利用這多余的時間去研究研究怎樣賺錢吧!”
他們把高志禮曾經(jīng)分門別類有序存放的書,統(tǒng)統(tǒng)翻了個底朝天,最后他們根本就還原不了了。不僅如此,他們在翻看那一本一本書的紙頁時,真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的麻利。
最后,兩個警察從房間里獲取死亡證據(jù)的努力落空了,好在尸檢報告很快出來了。高志禮可能是因為某件特別高興的事,出于過度興奮,而讓心臟驟停的。酒精只不過在里面起了催化劑的作用,因為,他飲下去的酒頂多兩個小杯,也就十多毫升,這點酒,對能飲酒的他來說簡直就是杯水車薪。不然這樁死亡案還就偵破不了了。
得到不幸消息的高志禮的前妻,帶上他們的兒子,從公安機關得到他的死因時,愣住了。
那個辦案的警察提醒似的問她:“你知道這個導致他特別興奮而致死的原因是什么?”
穿得有些時尚的高志禮的前妻一臉茫然地低下了頭。
“我們沒住在一起!”
“這怎么可能呢?你這么年輕,他又不老,你們就分床睡了?”
“一年前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
一時陷入尷尬之中。年輕警察輕咳一聲,以給自己解圍。
沉默之中,高志禮前妻的大腦里也在不斷地思索著。他們結(jié)婚十多年了,高志禮不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至少在她面前沒表露過一次。倒是每當在她面前談論起文學時,總是顯得手舞足蹈,高興的樣兒有如一個幼童。有次醉酒,就是因為他的一篇類似于豆腐塊大小的文章發(fā)表了,他因為要慶賀一下,而讓自己多做了兩個菜。那晚他喝了很多,新開的一瓶酒,就沒剩下多少。
“莫非,莫非……”
她突然像記起了什么似的,口里喃喃自語道。
年輕警察覺得這“莫非”之中,一定藏著什么玄機,趕忙追問:“莫非什么?與案件有關嗎?”
“我們的離婚,是他主動提出來的,而且急不可待,當時我就很納悶。而他在我們有次吵嘴時,莫名其妙地說過,他視文學為生命,如果有一天,這生命要被瑣碎的家庭生活綁架,那寧可舍棄家庭之類的話?!?br />
“你說的這些話,與他的死亡有關聯(lián)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