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年秋天，我和鎮(zhèn)子里的人結(jié)伴去山里采摘茶子。
　　 山腳下，有戶人家。青磚，灰瓦，檐角低垂，敞開著木門，木窗，掛著玉米、辣椒和大豆。籬笆墻里，碧綠著蘿卜，蓊郁著白菜，爬著眉豆，攀沿著絲瓜和南瓜。更惹人眼的是幾株高高大大的月季，探出院墻，歡快地舉著大朵大朵的花。紅的像火，白的像雪，黃的像太陽。山里人還栽花，開得這般美麗。我驚得大呼小叫，這家人家肯定住著漂亮的小姐姐。一位老漢正在修整著庭院，旁邊趴著一條金色的貓，黑色的狗，閉目養(yǎng)神。見來人，狗“汪汪”吠著，貓站起，伸了個懶腰，看我們一眼，跳出了院外，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老漢呵斥了狗，看我們一眼，繼續(xù)埋頭手上的活計。從里屋出來一位駝背的老婦人，約摸六十多歲，看來是這家的女主人。老婦人微笑著，一副慈善熟稔的樣子。我們與老婦人搭了話，問哪里有茶山？“哦，摘茶子呀，早段時間來就好了，這邊山上都是，可那都是早熟品種，都掉了?！崩蠇D人一副惋惜的樣子，駝著背走到墻院外，用手很真誠地為我們指著較遠(yuǎn)的山，說那邊才有。此時，老漢看了看我們，黑紅的臉上漾起笑來：“去采摘茶子哪有不帶鉤子的？從城里來得吧？”我們微笑說從鎮(zhèn)子里來的。“樹那么高，怎么夠得著？你們等下。”老漢轉(zhuǎn)身去了一間茅屋里，拿出三根鉤子。我們一行五人，還差兩根，老漢四下望望，從一堆木柴里抽出兩根分叉的檵木，拿來柴刀，削去多余的枝椏，理去結(jié)疤，他的動作很緩慢，但看得出做得很是仔細(xì)，最后，還不忘用手掌來回拂拭，檢驗著是否粗糙會傷人手。他一邊忙活著，一邊告訴我們，回來時可當(dāng)扁擔(dān)使，檵木的，結(jié)實。而此時，老婦人已搬出了凳子，椅子，端出了茶水，捧出了花生瓜子。這對老夫婦，衣著樸素，皮膚黝黑，滿臉皺紋，我們覺得他們?nèi)缢麄兗业脑录净ㄒ粯忧迩辶亮?、美美麗麗?br />　　 我們幾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說什么好，只好不住地點頭微笑。
　　 老婦人怕我們不知去路，駝著背、拄著拐，把我們送出去好遠(yuǎn)好遠(yuǎn)，比比劃劃一通，叮囑我們怎么走。厚誠的幾乎近于“傻味”。我們謝過，朝山里走去。老婦人轉(zhuǎn)身離開的一瞬間，突然想起什么，又把話遞過來：“回來時要原路返回呀，不要走那邊，那邊看似近，可都是沼澤地，一踩一腳泥，有時沒膝蓋。”我們答——好嘞。我們走出去了好遠(yuǎn)了，她還在原地，一副不放心的樣子。我知道，那是山里人骨子里特有的善良。
　　 一整天，我爬山上坡的，手握檵木鉤子，既勾茶樹，又當(dāng)拐杖，一點兒也不感覺累，總感覺心里棲滿了陽光，暖暖的。
　　 那根檵木鉤子，我一直珍藏著，現(xiàn)在搬進(jìn)了市里，依然帶著，有事沒事拿出來看看。若衣服吹到了陽臺外，我就用它勾起。冬天曬臘肉，我就把它橫在陽臺上，掛著雞、鴨、魚，讓陽光打在上面，看著美妙極了。其實我家陽臺上到處有掛鉤，可我就愛用它。孩子問我是寶貝不？我說是，它的材料是樸素與善良組成，千金難買。
　　
　　 二
　　 每天清晨，總看見一位老人，皮膚黝黑，身材瘦小，背微駝，穿著破舊衣服?？床怀鏊麑嶋H年紀(jì)，或許五十六十，或許七十八十。他一邊清掃著街道，一邊望向不遠(yuǎn)處坐在席子上的小男孩。小男孩大概七八歲，有時死盯某物癡笑，有時緊抱身體不停地?fù)u頭晃腦，有時癡癡玩弄著幾塊積木。老人空了，也會坐在席子上，陪小男孩一起玩積木，陪他說著沒人聽得懂的話，陪他追蝴蝶捉知了，陪他看月亮數(shù)星星。
　　 有人告訴我，老人住在離鎮(zhèn)子七八里外的山里。兩年前的某天，老人如往常一樣，起了大早來到鎮(zhèn)子里清掃街道，在某拐角處發(fā)現(xiàn)了小男孩。小男孩頭發(fā)凌亂，衣衫襤褸，綣縮在墻根瑟瑟發(fā)抖。問他哪里人，也不說話。打聽幾天，也沒人來認(rèn)領(lǐng)。老人只好帶回家，領(lǐng)著去鎮(zhèn)子看了醫(yī)生。醫(yī)生說是“自閉癥”，最好去大醫(yī)院瞧瞧。老人帶著小男孩，跑縣里，走省城。然，這種病又如何治得了？有人為老人擔(dān)憂，勸說送走。老人答，往哪兒送。也是，一看就是智力缺陷，同齡的人早就會跑會跳，他連站都站不穩(wěn)，更令人頭痛的是他不開口說話，說了，別人也是聽不懂。這種情況，收留是自找麻煩。
　　 從此，老人與小男孩相依為命。沒有一個不說他犯傻的。人生，到底怎樣活著才有意義？我想，遵從內(nèi)心的善良，認(rèn)認(rèn)真真地做事，這或許才是人生最大的意義。我的靈魂受到極大震動。再看老人時，我總感覺他身上散發(fā)著慈悲的光芒，我的眼神有了崇敬。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老人照常清掃街道，撿了瓶子紙殼什么的賣了，換了牛奶雞蛋養(yǎng)活他。某日，天幕已垂，老人還沒回家。小男孩坐在小板凳上看月亮，數(shù)星星，等老人。瘦弱駝背的老人是他的山，他的天。當(dāng)老人回到家時，小男孩摟抱著老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等我長大了，一定報答你。老人笑著問他怎么報答。他答，我給你買一屋子好吃的，一屋子玩具，一屋子好衣服。老人笑了，笑出了眼淚。他心里像天上的那輪月，水汪汪亮堂堂的。瘦小駝背的老人，拉扯著小男孩長大，吃的苦，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老人不知從哪兒聽說小男孩是吉安那邊的。他也聽說我老家是吉安的，提了一大包紅薯跑來，要我?guī)兔Υ蚵犗?。老人說著苦衷，說他一天天老去，萬一哪天過世了，丟下小男孩一人可憐。他還說，現(xiàn)在小男孩長大了，懂事了，知道喂雞喂鴨，打掃場院，淘米煮飯……老人如數(shù)家珍，說這些話時，他眼里有光。其實，我心里清楚得很，一是他看到了小孩的進(jìn)步，他感到了無比的幸福。二是他在擔(dān)憂我不給他打聽。望著老人期待的眼神，我回了趟老家，都說沒聽說此事。我也去當(dāng)?shù)嘏沙鏊蚵?，同樣沒有線索。老人來聽消息，雖然失望，還是再三地向我說著感謝的話。
　　 我望著老人離去的背影，心里酸酸的。再見他們時，我總想說些什么安慰的話，但又不知說什么好。反倒老人，時不時送一把豆角白菜什么的給我家。我從口袋里掏出錢來?？衫先怂阑畈灰?，說自家種的，不值錢。我去里屋，找點什么作為“回禮”，可老人很快隱到馬路那邊的人群中去了。
　　 有賣烤餅的，小男孩被香味牽了去，老人買下一個，小男孩拿在手上低頭咬一口，趕緊遞到老人嘴邊，讓他也咬一口。他們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吃得香甜，吃得歡樂?？帱c、窮點算什么？只要有愛在，一只烤餅，也能讓人遍生暖意。我掏出手機，偷偷為他們留了影。
　　 很多年過去了，我時不時翻出相片看看，是的呀，還有什么風(fēng)景，比這個畫面更溫暖，更美好。
　　
　　 三
　　 還是去山里采摘茶子。
　　 我們一行幾個，騎了摩托車，直奔“官山”某山。離山二里地是一片田野，道路彎曲狹窄，無法騎行，只好泊車空地?？盏夭贿h(yuǎn)處，一個菜園子，有位老婦人正在伺候著菜蔬。正值深秋，辣椒、茄子、黃瓜、西紅柿之類應(yīng)該過了時節(jié)，可那里依然蓬勃著春天的氣息。辣椒開著白花，黃瓜頂花帶刺，茄子穿紫袍，西紅柿掛燈籠。我忍不住驚嘆——長得真好！老婦人抬頭笑，與我們搭話。在聊天中，她得知我老家是她外婆家隔壁村的。這下子不得了，老婦人像見著久違的親人，二話不說，老表老表地叫著，領(lǐng)著我們就去她家坐，我們表示去山上采摘茶子，她不多留，交代我們中午過來吃飯。我們以為是客套話，嘴里答著好嘞，根本沒往心里去，直趕山頭。
　　 下午兩點多，我們還在山頭采摘茶子，山下傳來聲音，原來是老婦人在叫喚我們下山吃飯。那一下子，我們很意外，也很感動，沒想到山里人那么實誠，煮好飯菜，見我們沒回，把飯菜送到山上來了。我們無法推托，相約下山吃飯。
　　 為了飯菜不灑不涼，老婦人動用了家里所有的飯盒、瓶瓶罐罐，每個都裝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擺放得整整齊齊，用兩個大籃子挑著，扁擔(dān)一頭，還不忘掛一壺茶水。天吶，居然有七八個菜——蘑菇燉雞、荷包蛋、臘肉炒筍干、紅燒茄子、醋蘸黃瓜……老婦人一邊忙著攤地墊，遞碗遞筷，一邊說著，餓壞了吧，哎，知道你們不回，我早點送就好了。老婦人熱情地催促著我們吃飯。這么多菜，老婦人覺得不夠，帶著歉意解釋著，山里，沒啥吃得，對不住了。其實，我們心里清楚的很，山里人家，離街市遠(yuǎn)，根本買不了菜，殺雞、煮蛋是山里人最樸實，也是最豪華的儀式，他們自己平常是不舍得這樣“敗家”的。我們四五個人，相互望望，想說些感激的話，又覺多余。還別說，彼時的我們大清早出來，越山過壑，攀枝爬樹，那是又累又餓，看到飯菜，肚子更加咕咕叫，干脆動起筷子大快朵頤。
　　 當(dāng)我們吃飽喝足，放下筷子四望。一叢鋪地盛開的野菊，金黃金黃，黃得那么燦爛，又那么沉靜，小粉蝶輕靈靈飛著，而太陽，像潑下的牛奶柔軟絲滑。當(dāng)我回望老婦人，老婦人滿頭銀發(fā)，卻梳得精致，身上衣服陳舊，但干凈整潔，她的笑，如這盛開的菊花棲滿了陽光。哦，這個世界，鉆石一樣明亮。
　　 論親戚，我們是八桿子也挨不著的。論朋友，我們是初次見面。論圖什么，我們是一群上山采摘茶子的婦女，沒身份，沒地位?？蛇@位山里老婦人，卻給了我們一粥一飯的溫暖，盡管不是山珍海味，卻在我們心里，投下了異樣的溫暖，也教會了我們什么叫善解人意，什么叫仁愛。
　　 都說山里風(fēng)景美，美在哪里？山美、水美、空氣美，但我覺得山里人的微笑、語言、心靈更美。也許他們沒有多少知識，沒有多少文化，說不出驚天動地的話，也干不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但他們被山養(yǎng)過，純樸、敦厚。
　　
　　 四
　　 昨天，我為在校的女兒送飯。一個小男孩，在馬路中間走來走去，四面車來車往，有司機按喇叭，他無事人樣沒有反應(yīng)。多危險??！我急忙揮著手過去把小男孩牽開。我伸手摸摸他的頭，摟著他的肩膀，與他說話，他眼睛一動不動對著一處看，眼神里，沒有任何內(nèi)容。原來是個智障孩子。我這下犯難了，那邊要急著為女兒送飯，這邊一下子又走不開。其實，這些并不是原因，真正原因，我是怕要是尋不著小男孩的家怎么辦？那一下子，我打了退堂鼓，但我腦子里閃出那位清掃街道的山里老人的影子。于是，我堅定了信念，決定給小男孩尋著家，萬一尋不著，我照顧。
　　 有一個人認(rèn)識這個孩子的奶奶，便電話聯(lián)系，為孩子找到了家。
　　 很多年了，我想再進(jìn)一次山，去看看山里人。其實，我心里清楚得很，進(jìn)不進(jìn)山，看不看他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讓自己擁有山里人的心性，那是對山里人最大的安慰與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