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母親的菜團兒(散文)
漫步走在街上,琳瑯滿目的美食總會吸引我們忘情駐足。品嘗各種各樣的美食,既是一種快意的享受,也是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世上的美食很多,而我最愛吃的還是母親做的“玉米菜團兒”。
金黃的玉米面包裹著,無須太貴重的蔬菜,大蘿卜,野薺菜,韭菜亦或是茴香,都可入餡兒,面對著一片金黃,咬上一口,頓時滿嘴噴香,津液在舌間流轉間,心中便涌動起無限的溫暖和濃濃的愛,蕩滌著我的心扉。這溫暖,隨著時光的腳步而漾開去,漾開去,一圈一圈,粼粼地牽住了我們的心。一有時間,我們便如奔忙累倦的蜂兒,歸巢一般趕回母親那里,待母親掀開熱氣騰騰的大鐵鍋,揭出一個個黃金寶一樣的大菜團兒,看我們依次圍坐在炕桌邊大快朵頤,母親便忘記了近半天的勞碌,高興得在旁邊嗤嗤地笑,快樂得像一個孩子。
母親的笑容,伴我穿越深深淺淺的歲月,重回那難忘的舊日時光。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家里生計并不好,父母親靠勤勞的雙手,盡自己一切所能,讓我們姐弟三個吃得飽,穿得暖,努力讓我們過上好一點兒的生活。做豆腐的父親,每日將石磨的木桿橫在腰間,吱吱呀呀推動清冷慘淡的生活。我的母親則在一家紙捻廠上工,每日連續(xù)十幾個小時,蹬著織紙捻機上下兩個輪子,雙腿雙腳浮腫得像僵硬的木樁。記得有一次,我忘記了帶一元五角的學費,急著去母親做工的地方尋她。母親一見我,抬腿下來時,竟一下子直直地摔到了地上。那時的我心粗,竟不知母親為了我們,幾乎已經把命都拼上。即便如此,生活的拮據仍時常常會讓母親緊鎖眉頭。
在那段雖然物質貧瘠但勞動熱情高漲的日子,母親的勤勞能干和英姿颯爽是村里出了名的。由于在六個兄弟姐妹中排老大,母親過早承擔起家庭的重負。由于個子高挑,在生產隊勞作時,沉重的扁擔時常壓彎母親的腰。最引人注目的,是母親一雙粗大的麻花辮子,烏黑發(fā)亮,一直越過腰際,垂到了腳跟。田間勞作時,每每挑起水桶或者土籃,兩個長辮子隨著身子的扭動,頗有韻律的左右搖擺,辮子的發(fā)梢隨風起舞,成了鄉(xiāng)村一道亮麗的風景,引來眾人嘖嘖稱贊。日子雖然清苦,但無論多累,母親都要抽空用清水洗凈。母親沒有任何飾物,那雙辮子就是母親的至愛。
可不曾想,那雙辮子竟然奇跡般的消失了。
記得那日,原本低矮的墻頭竟擋不住東鄰竄過來的菜香,我和哥哥被吸引到院中,嗅了又嗅,舍不得進屋。下工回來的母親見我們不蹦又不跳,老實得出奇,甚是反常,就問:“你們哥倆在干啥?”“沒,沒啥?!蔽覀儍蓚€臉騰地一下漲紅得像布,一溜煙兒跑了出去,沒了影蹤。母親則呆呆地站在那里,而后長長地嘆了口氣,悻悻地搖著頭進了屋。
次日晚上,一家人如往常一樣,圍坐在炕桌旁。母親才掀開門簾,一股濃濃的玉米面的馨香直撲鼻端。呀!母親做了菜團子!我們幾個頓時來了興致,肯定是大蘿卜餡的!要知道,那時的生活,年節(jié)時也不能保證能吃上肉,菜里有些豬油星兒,就已經阿彌陀佛了。母親剛把盛滿菜團子的大篦子放到桌上,我們幾個便急不可待地各抓起一個。哥哥動作最快,率先咬了一口,突然大叫起來,呀!有肉!竟然是韭菜肉的!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锤绺绯泽@的樣子,我也一口咬了下去,哎喲,媽也,清香的韭菜,夾雜著豬肉的濃香,混合著玉米面的沁香,一下子竄入了喉嚨,徹底快意了因許久不沾肉星兒而貧瘠異常的味蕾。我們大口大口地吃著,一抬頭,見母親臉上閃爍著盈盈的笑意,金燦燦的,仿佛太陽的光輝一下子都聚攏到她的臉上,光彩異常。
吃著吃著,細心的姐姐突然像發(fā)現了新大陸一新,大聲喊了起來:“娘,你的長辮子哪里去了?”
姐姐的話音剛落,我和哥哥齊刷刷地望過去,天!桌前坐著的母親一頭齊耳的短發(fā),粗長的辮子竟然不翼而飛。怎么回事?那可是母親視若珍寶的長發(fā)?。?br />
“我把它剪掉了,這樣干起活來更利索,”母親說得輕描淡寫。
我對此不敢置信。但對美味菜團兒的垂涎,還是瞬間淹沒了對母親失去長發(fā)的關注。我至今清楚地記得,比父親拳頭還大的菜團子,當年才六七歲的我足足吃了三個。哥哥自不必說,簡直一次性地解了饞,一晚上都打著飽嗝兒。一頓令我們飽餐的菜團兒,一下子把我們變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也許是過度飽餐的緣故,曾經躺下一晚不動的我,竟然在午夜時分,中途醒了過來,隱隱聽到父親和母親正在小聲細切地說著什么,我淘氣地豎起耳朵,竟聽到令我終生難忘的一段對白。
你怎么把自己的寶貝辮子真的給剪掉賣了?那雙辮子可和你形影相隨三十多年了呀,父親惋惜著,有些嗔怪地說。那有啥?為了孩子,我啥都舍得。昨天我下工回來,兩個孩子在院里,聞到咱東鄰用豬油炒菜的香味兒,羨慕得不得了。孩子們營養(yǎng)上不去,臉色都是菜色,皮膚也沒有光,正長身體的時候,這樣下去怎么能有精力學好文化呢?哎,咱們蓋房子欠下的饑荒還有不少呢?我不能讓孩子總是這樣啊,再苦不能苦了孩子們。你猜不到吧,那個走街串巷收頭發(fā)的見到我,可是開了眼,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質量的頭發(fā),給了我35元呢,要知道,我干上一個月、兩個月或者再久一些日子,也掙不到這些錢呢。那人說,他要把頭發(fā)賣給縣里有名的劇團,讓那些青衣花旦們派上用場,肯定是個意想不到的大價錢!我想咱們得了這些錢,除了買點肉和板油,其余的還上些賬,擔子也會輕一些。我真喜歡看孩子們今天吃飯時興高采烈的樣子呢,以后我要變著法兒的讓孩子們吃得好些,母親說著。雖然我沒有看到,但我能想像出母親因興奮而熠熠閃光的臉。
母親的話,有如冬日膛泥的小火爐,用孱弱的溫度灼熱了我的心。一夜輾轉難眠后,清晨醒來,枕頭上留下濕漉漉的淚痕。
其后的歲月里,母親真的成為了一個名符其實的“魔術師”,那粗糙皸裂的手指,竟然神奇地讓司空見慣的玉米面,變出那么多可口的美食,菜窩頭,疙瘩湯,貼餅子,榆錢玉米面的大糊餅,樣樣活色生鮮,將我和哥哥養(yǎng)得健康又強壯。而我最喜歡吃的,還是母親做的菜團子,在勤儉的母親手下,幾乎什么菜都可以入餡兒,做出這人間最好的美食。我知道其中的原因,最普通不過的菜團子,不僅包裹著母親柔軟的心,更是融入了母親手指的溫度。
愛的力量真是無往不摧。我仿佛一下子蛻變成另外一個人,少了往日的頑皮嬉鬧,那個昔日的我不見了,我一步一個腳印,徹底成為了別人眼中的孩子。我習慣了名列前茅時同學們艷羨的目光,各種獎狀也貼滿了土墻。父親和母親總是呵呵地笑著,來串門的鄉(xiāng)鄰也是滿眼的羨慕,沒有幾件家什的屋里,最耀眼的也就是那面貼滿獎狀土墻。
記得讀初中一年級時,我的成績排名前列,還評上了三好學生,校長將我的母親請上了主席臺。當我接過校長頒發(fā)的獎狀時,我轉回身,發(fā)現母親激動萬分,用用揉著淚眼婆娑的眼睛。我知道那淚光,是驕傲,是欣慰,更是對自己多年付出的無怨無悔!
當我跨上自行車,有幸去60余里外的縣一中時,母親聽同學阿華抱怨學校的飲食清湯寡水,每次返校時就往我包里塞上三五個菜團子。那清香誘人的菜團兒,陪伴我走過壓力重重的高中生活,成為支撐我不斷前行的堅強力量。
歲月匆匆如風逝,時光若水向東流。一轉眼,曾經意氣風發(fā)的熱血男兒,摸爬滾打了幾近半生,如今自己已是鬢染霜花的人間五旬翁。當結束了多年異地工作的生活,終于可以久居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時,那份欣喜是按捺不住的。
就在我手托腮幫,暢想著今后的美好生活時,妻子阿鳳湊過來,嗔笑著對我說:“這么多年你身在異鄉(xiāng),母親在老家,我們每周的探望都是來去匆匆。既然回來了,咱這么著吧,你周一到周五多回去陪母親小住,彌補十多年來逝去的往日時光?!蔽抑?,阿鳳說的不是笑話,也不是氣話,說的是實實在在的心里話。這平實的話語,片刻讓我的心里溢滿了溫暖。這么多年來,由于我不常在身邊,家里大事小情,尤其我對母親的歉疚,都壓在了阿鳳的身上,阿鳳如一只旋轉的陀螺,奔波在小家與母親之間。在阿鳳的心里,我年邁的母親,早已成為她一生的牽掛。
我沒有通知母親,想給她一個驚喜,悄悄驅車回到村子里。車剛來到巷口,就看見母親坐著一個馬扎兒,拐杖靠在左腿邊,在街門前向著遠處張望,好像在盼望著什么。在秋風的吹拂下,銀白色的頭發(fā)有些凌亂。她揚起粗糙的手掌,向后梳著頭發(fā),極力想把它們理順,但又一陣風吹過,頭發(fā)又飄拂了起來,向前撲去,又開始凌亂。母親再次用手把它們向后梳,一次一次,反反復復。那就是我的母親,歲月之手無聲偷走母親的韶華。曾經有著那樣粗長麻花辮子的母親,經歷世事滄桑的洗禮,竟已成為滿頭銀發(fā)的老人,是母親用一生心血,將我們送向了夢想中的遠方。當然,那也是母親最大的夢想。她的心里沒有自己,只有對兒女無私的期望,期望我們能夠生活好,工作好,前景好。我的眼睛濕潤了,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腳步,向母親飛奔過去。
近一周的時間,我一直沉浸在陪伴母親的喜悅里。我慶幸,在還來得及的時間里,我能陪在母親身邊,愿作遠行蜂兒采來蜜,歸巢回饋給母親。我欣喜,我可以成為母親的手和腿。我給母親做她愛吃的冬瓜湯,出鍋前撒上一點海米,看母親將新出鍋的吊爐燒餅泡在碗里,吃得津津有味。母親說,聽說我們劃歸雄安后,趙王新河千里堤正在抓緊建設,能帶我看一看么?我讓母親坐在后排,打開兩側的車窗,行駛在千里堤之上,讓母親看盡建設中的熱火朝天,眺望遠遠的河谷中那片片曾經勞作過的土地上,生長著的玉米、大豆和紅高粱織就的廣闊青紗帳。母親的精神也出奇的好,逢人便說,我家老二帶我轉轉,笑著、看著、欣喜著、絮叨著,快樂得如一個天真的小姑娘……
返程前一天晚上,母親忽然想起什么,一遍一遍地問我:“老二,明天是咱們村的市集,我給你做玉米菜團兒吃吧。阿鳳也愛吃,你姐也愛吃,你哥也愛吃,娘老了,好多年沒給你們做過了,我想做給你們吃?!蹦赣H的話未落地,莫名地,一股熱流涌上心頭,眼眶中酸澀一陣陣襲來。
我疼愛地望著母親。母親已是暮年,因血栓日常行動尚且不便,多年的勞作,又使得腰經常痛得直不起來,怎能讓她再費那么大氣力做菜團子?那可不是一個輕生的活呢。母親仍舊一遍一遍說,面對母親的執(zhí)念,我只得同意,并且表明,母親只負責和面、包團子,其余的事都交給我。見我讓了步,母親方才作罷。
次日,我還在刷鍋洗碗的時候,母親就“噠、噠”地拄著手杖,興沖沖地進門,手里拎著一大捆韭菜。原來,一大早,母親就去了集市,買了最新鮮的韭菜。這得有多大的毅力支撐啊,要知道,母親平時很少走出巷口的??!
我接過韭菜擇起來。母親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顧不上歇口氣,就一遍遍告訴我要做的工序:洗完韭菜,去到冰箱里取出前一陣子耗豬油時留下的油渣兒,用刀剁成細碎小丁兒,在炒鍋里放上植物油加熱再放涼,切完韭菜放上,再擱上一點豬油,這樣才會有香噴噴的味道。我說,離中午還早呢,才早上九點鐘,不急不急。咱早點做,要是我再年輕一點兒,一點兒也用不上你的,母親如是說。
按照母親說的,我們及早動起手來。剛調好餡兒,久違的沁香便飄滿了整個廚房?!罢嫦?,”我喊道。這香味,一下子勾起我的滿滿回憶,那難忘的童年時代,憶起第一次手捧菜團兒的甜蜜時光。
我給母親搬一把椅子坐好,母親彎下腰開始和玉米面,她隨手攙上些豆面,邊和面邊說,玉米面加豆面,這樣才更香。當母親用雙手捧著面皮,緩慢地將菜餡放進去,而后一下又一下將皮兒團好,恰似用手撫摸著一個個孩子,直到十分滿意了,才一個一個放進鍋里的籠屜。我能想像他們出鍋時生動鮮活的樣子。我們,不也是母親手里的面團嗎?因為有了母親手指的呵護,才能真正走向成熟。
餐桌旁,母親看我吃得起勁兒,高興得合不攏嘴,仿佛做了她一生最高興的事情。
當我從午睡中醒來,看到母親早已下床,在外屋里彎腰一邊嘟噥著一邊忙活的身影。
我走過去。
一陣絮叨聲娓娓傳來,這是給二兒子帶的六個,阿鳳也喜歡吃,這是給閨女帶的六個,她照顧兩個孫女和一個老公公,哪有時間自己做呀,可她有娘在呢,能讓她也吃上,這兩個給大兒媳婦,她晚上要去上夜班,十多個小時好難熬呢,吃好了才能支撐呢,這還有六個,等大兒子晚上下工回來吃上三個,明早六點去上工時再把剩下的帶上,兒女們喜歡吃呢,這可是家的味道啊。
哦,原來是母親,她把那滿鍋蓋的菜團子,當成了她的士兵。她用最簡單,最原始,又最純樸的方式,將自己做的菜團子,當作了她能調用的千軍萬馬,用粗糙的手指,一個一個拿起,全部給予了自己的孩子。
我想,我們無論在何方,都不會忘記母親親手做的菜團兒,不會忘記母親手指的溫度。
這樣有溫度的菜團兒,我們還能吃上多久呢?
一想到此,身后的我,已淚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