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緣】獨特與超越(隨筆) ——文藝訪談面對面
歡迎大家來到《文藝訪談》文學面對面第五期,讓大家久等了,我是欄目策劃人晉中市文聯(lián)——郝曉廷。今天文學面對面迎來我們的貴賓,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女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國家二級編劇陳亞珍老師。陳亞珍老師著有長篇小說、長篇紀實文學、散文集十余部,以及多篇中短小說、評論等,多次獲獎。
陳老師在多年的寫作實踐中,從女性視角創(chuàng)作了很多的女性形象,她的內心是博大的,視野是開闊的,作品的批判性和反諷性既尖銳又深刻。那我們就從一些最基本的問題開始與陳老師進行思想碰撞、創(chuàng)作靈感的交流吧。
郝曉廷:我們先來簡單來談談您的經歷吧。您是怎樣走上寫作道路的呢?或者說,什么契機讓您拿起筆,開始了文學的書寫?
陳亞珍:謝謝主持人的訪談。我已退休十年,基本足不出戶,大家還記得我,非常感謝!
我的經歷并不復雜,一生工、農、商、學轉了一圈,可說是綜合經歷,這也奠定了我豐富的寫作資糧。論起我是如何走上寫作這條路,開始只是想給母親寫一封信,一寫就寫了十年,寫出了長篇小說《碎片兒》。也許別人寫作是偶然,我是必然!因為我渴望訴說,所以寫作是我心靈的需要。有人說憤怒出詩人,我更相信苦難是作家的溫床。因為生不逢時,1959年生人,正是“大躍進”,父母為革命工作無力哺養(yǎng)我,我出生三天,眼睛還未睜開就送出去,在不屬于我的懷抱里長大。六歲時從奶媽家回到父母身邊,又正值著名的“四清”運動開始,保姆不讓用了,我又被送到鄉(xiāng)下姑姑家九年,前后十四年與骨肉分離,父母之于我是陌生的,在我的經歷中,我發(fā)現(xiàn)了我成長時代最大的缺失就是愛,愛是具體的細胞,但我卻未能享受到!《碎片兒》并不是完美的作品,但飽含著對愛的渴望,追求作為一個女兒獲得正常感情的權利。《碎片兒》出版后,有人稱之為現(xiàn)實版《簡愛》,很多讀者為之動容,都說與他們的經歷太像了,激活了他們的情感。我這才知道我寫的不是我一個人的經歷,而是一代人的情感缺失。所以,我的寫作目的就是尋找人間之愛!
郝曉廷:陳老師,其實有時候我很羨慕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我總是覺得,他們那樣的地方好像更有靈性,也更加生機勃勃。我們中原文化被儒家影響太大了,會缺乏那里的民風浩蕩,創(chuàng)作出來的人物會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您覺得地域性對一個作家的影響大不大?
陳亞珍:地域不是決定文學優(yōu)劣的原因,只是特色不同。也許身處中原,民風民俗習慣了,所塑人物都是身邊的人,但真正受儒家文化影響的人格并不多見了,中原人也被雜糅的外來文化浸染了。也許異域風情的鮮活,沖擊力更大一些。但文學不是符號,文學是生命的掙扎,靈魂的論辯,最終,文學是要給人類以精神滋養(yǎng)和文化引領。做到這一點其實很難,作家本身的文化積累和精神建構很重要,這可能是作家終其一生的目標。一個杰出的人不一定能寫出杰出的作品,但杰出的作品一定是由杰出的人才能完成。愛與憐憫是一個作者必須具備的情懷。否則,所寫作品格局會很小。儒家文化恰恰就是樹人,可人自身修煉意識已經很淡?,F(xiàn)代人所學的知識都是教你如何更標準地做一個稱職的工具。工具只需要術,不需要魂。這是人文的危機。
郝曉延:回歸您的著作,《羊哭了,豬笑了,螞蟻病了》這部小說是對于革命背景下中國鄉(xiāng)土女性的精神矛盾和靈魂沖突的揭示。第一部寫“娘”節(jié)烈的奴隸,第二部寫久妮嬸權力的奴隸,第三部寫玉米占有的奴隸,用三個女性來顯示女性人格成長歷史,這是對男性話語主體的一次突破。當代中國,女性作為群體,仍然長久地受制于我們父權的歷史傳統(tǒng),女性書寫確實在蓬勃發(fā)展,但事實是女性好像更能共情女性,男性視角下的女性角色和女性視角下的女性角色是不一樣的,您同意這個觀點嗎?您覺得不同性別視角下創(chuàng)作的女性角色有什么不同?為什么會這樣?
陳亞珍:我同意不同性別下書寫角色不一樣的說法。
女性書寫女性,更了解女性,或者說他寫的每一個人物都可能是自己性格的某一個側面。女性寫女性是內敘述,而男性寫女性是外敘述,他們是審視的,觀察的,探索的。如此,書寫視角有了區(qū)別,閱讀感覺也不同。女性與男性就是相互的一面鏡子。如果把男性比作一座山,他在書寫男人時,他就是山本身,只不過不同形態(tài)而已。女性書寫男性,她也是以觀察者的視角進入。這只是我的看法而已。
郝曉延:我看過您《靈魂論辯的維度》這篇文章,給我的感受是:靈魂論辯的維度其實是作家本人在長期創(chuàng)作中不斷積累和思考,最終擁有獨一個你自己,你自己就是作品的“魂”。現(xiàn)在作家更多是通過寫作技巧去表達“我”,“我”的分量越來越重,“他人”的分量越來越輕。這不是因為作家妄自尊大,是因為小說的本質其實還是求真,“我”有可能是“求真”特別好的一個中介。您認為創(chuàng)作者求真的辦法是什么呢?如何能夠達到擁有“獨一個我自己”?
陳亞珍:先說求真,在藝術上求真,不在“我”或者“他”的問題上。我、你,他,是敘述人稱?,F(xiàn)在流行第一人稱“我”來敘述,似乎更接近人本,因為“我”是靈魂自白性的感覺,娓娓道來更能貼近心靈訴說。其實求真與人稱并無關系,求真的要義是寫作者的真誠而致,靈魂在場,隨心而寫,必須忠誠于你的眼睛,忠誠于你的心驗和體驗,而不是看氣候,觀表情,把溫度,討好誰,有何種目的。比如討好市場,迎合獎項或者某種意識形態(tài)等等,這一切都會失“真”。用高超的技巧編造與心靈自然噴涌而出,哪一種更真?不就一通百通了嗎?文學說到底是心靈的工程,我需要寫作,不是為寫而寫。把心世界寫活了,“真”不求而至。文學家就是勇于把血淋淋的心拋出來貢獻給讀者,這既要膽識,也要智慧。膽識就是“我敢”,智慧就是“無我”。
至于如何成為“獨一個自己”,因人而異。我想,作為一個作家,必須有發(fā)現(xiàn)的眼光,避免人云亦云,避免被同化。誰敢做一個“旁觀者”誰就是獨一個,誰勇于忠誠于文學的尊嚴誰就是獨一個,誰勇于把自己的心驗和體驗準確無誤地書寫出來,誰就是獨一個。誰冷靜地忠實于歷史并真切地書寫出來誰就是獨一個。誰不盲從,不違心,不被潮流所挾裹誰就是獨一個。知行合一就是獨一個,誰能在名欲利欲的門外唱出最美的歌謠誰就是獨一個!
靈魂的維度是自我修煉的過程。作品中作者的影子越隱蔽越好。當作者的靈魂覺醒,他會對自己筆下的人物充滿理解和憐憫,事實上,每一個人物都賦有作者所給予他的使命。當作品完成后,其品位高低即見作者的靈魂維度。
郝曉延:您是怎樣看待作家的自我成長與超越的?
陳亞珍:作家的成長與普通人的成長沒有什么區(qū)別。人之來世就是因德行不圓滿才來到地球,人的終極目標也是在不斷完善自己的人格。成長就是在禍福苦樂中不斷地搓、磨來歷煉自己韌性、耐心、柔心,然后在這個過程中悟出道理,道說不出來,但能感受到,理能說得出來但無道理則廢。明道而后識理,人自身就會變成一束光,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作家與常人所不同的是,常人歷練了人格,人格就能感染周邊的人,產生和諧的氣氛,這就叫幸福。而作家則是可以以文學展現(xiàn)出成長的過程,像水墨畫一樣慢慢感染并有引領作用。我以為作家的成長與文學同步,并不是說條件成熟了才開始上路。寫作是手段,心靈成長是目的。就如木工是木匠的修煉場;土地種植是農民的修煉場;機床是工人的修煉場;一個公務員的政治品格就是修煉場。一個技術精湛的工匠,必是心靈在場,他生產的工藝就一定可以進入審美,同理,一個作家的文字能夠讓讀者如飲甘露,離不開內心發(fā)出的光芒,他的文學品質也才有了審美衡量。否則,淫棍即便披上圣賢的外衣他也是淫棍。正如愛默生所說:“真正的詩歌是詩人的心靈,真正的船只是造船的人?!钡烂髁苏嬲袃r值的仍然是心靈!
人文,人的品質是第一要位。德行圓滿就是超越,凡是天底下的人概莫能外。愛是宇宙的全息,是人類的信仰!作家是人類的思想、靈魂、良心,沒有悲憫眾生的靈魂寫不出好作品,沒有超越就不配有偉大的作品。
郝曉延:陳老師,您的創(chuàng)作經驗足夠豐富,已經取得了很高的文學成就,尤其是《羊哭了,豬笑了,螞蟻病了》這部長篇小說。上帝般的敘述,自由穿梭其中,全知全能的視角,具有一定的不定性和流變性,這在當時是一種創(chuàng)作角度的創(chuàng)新。從小說內容來看它試圖對一個民族秘史進行解密,這也是一種突破,畢竟有創(chuàng)新才有突破。您是如何理解文學創(chuàng)新的?如今的文學創(chuàng)作者該從什么方面創(chuàng)新?
陳亞珍:其實所謂創(chuàng)新,作家在進入寫作時憑的是直覺,直覺就是天籟。作家并沒有想著如何創(chuàng)新,也沒這可能。只是有了一個想法,拿到要寫的內容,思考用什么樣的視角來敘事,視角也決定結構,用什么樣的結構來裝載你的內容。比如卡夫卡的《變形記》,他一定感受到人已經扭曲成了甲殼蟲,所以,他就以此描述變形者的狀態(tài),其實是表達他的思想和發(fā)現(xiàn),警示世人保持一個正常人的狀態(tài)。用這樣方式寫還是第一人,于是他就創(chuàng)新了。
同理,我的《羊哭了,豬笑了,螞蟻病了》,當時我有強烈的思辨心理,就是想進行一番靈與肉的交鋒。但小說不同于哲學,得找到小說的元素。主人公經歷了各種苦難無告,她死后,我看到她那一雙怯生生的眼睛,仿佛在和我對話,生前和姐妹父母隔離,此時弟妹們去為她奔喪,人之來世,生而為人,活著不平等,連親情也遺棄,難道只有死去這一刻才肯還圓一個平等嗎?她是什么感受?是喜,是悲?她一定是有一肚子話要告訴親人。于是,我的靈感被激活了,讓她的靈魂復活,一定給她一個說話的機會,與活著的人對話。我設計死靈魂以第一人稱敘述,回到人世間尋找愛與親情。當然,尋找就必然要敘述丟失的過程。她是靈魂,可以自由穿越,自由流變,所以,她有上帝般的視角。突破了第一人稱的局限,成為全知全能視角。敘述起來暢通無阻,情節(jié)轉場自由切換。從她一個人的經歷打通了家族,打通了一個村莊,也打通了一個民族的歷史進程,一個人的歷史就是一段歷史的縮影。我想,“民族秘史”就是這樣傳遞出來的。創(chuàng)新與否是評論界判定的,作家只管找到最合適的方式去表達思想感情即可。所以,現(xiàn)代寫作如何創(chuàng)新,我就無從談起了。
郝曉延:您已退休十年,這十年內您仍在創(chuàng)作嗎?是否有新作?有評論家說您很難突破《羊哭了,豬笑了,螞蟻病了》這部書,您對此說法有何感想?
陳亞珍:退休只是編輯工作,寫作是終其一生的事業(yè)。這十年內我又寫了三部作品,即長篇紀實文學《孤獨的回響》主要寫我的文學與人生成長的互為關系,以及陪伴我寫作20年的老師孫光明先生,他是怎樣讓我從“認識我自己,做我自己,成為我自己”的過程,和師生之間藝術交流的思想碰撞。長篇小說《風語》是一部心靈秩序重建史。著名演員郭凱敏先生認為:“此作是靈魂拷問之作,是大醫(yī)之作,具有尼采的酒神精神?!笨晌矣X得《風語》酒神和日神二者皆俱!感性的深度是我對人類一以貫之的深情,但理性的美感更讓我陶醉。我鐘情于《風語》,正是由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二者相融,筑大心靈,從而獲得藝術思想的提升。還有剛完成的《風誡》,郭凱敏先生認為:“《風語》是拷問靈魂,《風誡》是慰藉靈魂,更具理性建筑”。我擬想有可能還會有《風賦》出現(xiàn),正在構思。
有關評論界對我的藝術超越與否的說法,是根據(jù)陳忠實先生《白鹿原》的誕生而言,當時先生也還不很有名,結果《白鹿原》出版后一鳴驚人,此后先生似乎沒有再寫出聲譽高于《白鹿原》的作品。創(chuàng)作有一個規(guī)律,好像某一個高度是之前若干積累的結果,突破它很難。所以在2013的研討會上,有專家就對我提出這種質疑??晌也⒉灰詾椤堆蚩蘖?,豬笑了,螞蟻病了》是我的高峰,那只是一個站點。我個人認為《風語》《風誡》在目前來說從文化性與藝術性高于《羊哭了,豬笑了,螞蟻病了》一書,前提是認知的提升。在欲望膨脹的當下,人文精神和關懷意識淡薄,美學思想傳播和重建人文秩序,應該是我們當下的努力和義務。
郝曉延:謝謝陳老師,希望以后我們還有共同探討文學的機會,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