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緣】我的外婆(散文)
外婆生于何年,我不知道,卒于2000年,確認(rèn)無疑。記憶里,外婆一直很老,白發(fā)如雪,裹著頭巾,滿臉皺紋,但我就是喜歡她。
逢年過節(jié),媽媽總要帶我走親戚。能走的親戚不多,每次媽媽都是去外婆家。外婆跟大舅住在一起,住在內(nèi)房,沒有窗戶,僅有的一扇木門時(shí)常關(guān)著,從早到晚沒有任何光線,顯得黑咕隆咚,特別黑暗。我每次去,愛去外婆房間,因?yàn)榇驳紫虏刂鴫瘔薰?,里面許多零食。哪個(gè)饞嘴的兒童不喜歡呢?
知道我們要來,外婆每次會精心準(zhǔn)備零食:脆脆的炒米片,甘甜的芝麻糖,恰到好外的油煎脆……非常好吃,我吃得根本停不下嘴,直填到肚子飽飽的,還要將一些零食塞進(jìn)口袋里,然后出去找表弟表妹玩。對于這些零食,外婆平時(shí)不舍得吃,我曾經(jīng)問她:“外婆,您怎么不吃???”“外婆沒有牙齒,咬不動了?!崩掀判χf。的確,外婆沒有牙齒,嘴唇塌陷進(jìn)去,吃飯全靠慢慢地抿,抿上許久才吞下去。
不知外婆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但我知道她對我們這些晚輩的愛是真的。拳拳之心,天地可鑒。
其實(shí),外婆是舍不得把媽媽嫁給我爸的,她認(rèn)為我爸雖然老實(shí),但家里沒有父母。一嫁過去,缺了公婆,必定要吃虧。果真如她所想,媽媽生孩子時(shí),根本沒人侍候,落下一身的疾病。媽媽生大哥時(shí),外婆步行幾十里山路,前來幫忙,洗衣、做飯、帶娃。那是1973年,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jié)束,大家每天出工,計(jì)工分,根本沒有太多時(shí)間。外婆只能爭分奪秒,教沒有任何生娃經(jīng)驗(yàn)的媽媽一步步成長。
漆黑的夜,四周靜悄悄的,山野格外清冷,剛出生的娃娃啼哭聲響亮。那些年,吃得不好,媽媽沒什么奶水,外婆從包里拿出帶來的米粉,倒在碗里,攪拌均勻,細(xì)心喂給大哥吃。那一晚,外婆沒有合眼。第二天,她又腫著熊貓眼,拿來一些布,用剪刀裁出許多尿布,一一給媽媽準(zhǔn)備好,交待好,才匆匆回家。
每次媽媽提及,總說要不是外婆,她都不知道依靠誰。山會倒,水會流,唯有父母不離不棄。我的奶奶,幾乎不可能,且不說感情的問題。爺爺死了,奶奶另嫁他人。媽媽生大哥的同時(shí),奶奶生小叔。也就是說,小叔和大哥同齡,奶奶自己都挺著大肚子,將要臨盆,怎么可能照顧媽媽?
文革結(jié)束后,外婆的家境慢慢好轉(zhuǎn)。外公有一門木匠手藝,時(shí)常幫人上工,能賺一些錢,至少吃喝不愁。因此,她時(shí)常貼補(bǔ)我家,給我家送點(diǎn)衣服,送點(diǎn)吃的。每年來我家一兩趟,幫點(diǎn)小忙,看看外孫。
轉(zhuǎn)眼間,大哥9歲,要讀四年級。我們村只有三年級,四年級要走到五里外的高小就讀,每天早出晚歸,中午還要帶飯。媽媽有些舍不得,跟外婆協(xié)商,讓大哥去外婆那兒讀書。外婆立刻同意,毫不猶豫。那時(shí),外公已經(jīng)去世,外婆一個(gè)人,大哥去,她正好有個(gè)伴。像媽媽一樣,外婆待大哥特別親,早晨做好吃的,讓大哥吃飽,送大哥去讀書;中午把飯熱在鍋中,大哥自己掀開鍋蓋就行;晚上叮囑大哥做作業(yè),燒水給大哥洗澡、洗衣服,從不讓大哥產(chǎn)生離家后的孤獨(dú)。大哥在外婆家讀書兩年,媽媽每年只給點(diǎn)糧食,交點(diǎn)學(xué)費(fèi),至于其它的,全是外婆貼補(bǔ)。
外婆待大哥很好,待我也不賴。六歲時(shí),我出去玩,不小心沾了柒樹。我的皮膚不好,全身過敏紅腫,癢得不行,恨不得整天摳,摳破皮、摳出血才肯罷休。外婆邁著小腳,四處打探,得知一種良方——用生杉樹,削去皮,刨成紙狀木屑,浸在水里,洗上兩三次就好。
那日,我正在外婆玩。外婆砍杉樹不難,農(nóng)村人上慣了山、下慣了田,只是她不會木匠。這也難不倒她,外婆找出外公留下的工具,還有模有樣地拆下木刨,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又裝回去,刨出許多木屑。傍晚,夕陽西下,天空的云朵成霞,紅紅的,如豬血,照得我的臉也紅紅的。外婆幫我脫光衣服,讓我站在木盆里。
水溫溫的,不燙也不涼,站在里面十分舒服。外婆端一個(gè)小凳子,坐在旁邊,彎著腰,用木屑輕輕地替我擦洗身體。我有些尷尬,外婆家客廳敞開式,沒有墻遮擋,只有幾根木柱,路過的人看得一清二楚。雖然只有六歲,但我也知道害羞,捂著“命根子”不放。外婆倒不覺得,笑嘻嘻地跟我開玩笑,把水撩在我身上,讓我在里面泡了許久,直到開始吃晚飯。
外婆跟大舅同住一屋,但鍋灶是分開的,各起各的灶,各吃各的飯。每次去那里,總是外婆燒飯給我們吃。外婆的燒菜技術(shù)不錯(cuò),最地道的是粉蒸菜,從地里摘來豆角與南瓜,加上一些或紅或青的辣椒,洗干凈后切成塊狀,加入米粉攪拌,配點(diǎn)鹽和大蒜。她知道小孩不喜歡吃生姜,所以從來不加。
一把柴入鍋,架空起來,用松明一引就燃。噼啪作響的木柴,配上熊熊的火光,裊裊炊煙升起。要不了多久,飯熟了,菜也熟了,清香撲鼻,我冒著熱氣,夾起來,吹一吹放入嘴中,齒頰生香。
有時(shí),我也幫外婆干活。某個(gè)冬天,放寒假,沒什么事,我和表姐表弟一起到外婆家。外婆缺柴,我們?nèi)耸忠话宴牭?,提著上山,鐮刀不夠,舅舅那邊有。山坡陡峭,雜草叢生,特別是茅草,一不小心胳膊腿被刮得鮮血淋漓。我們小心翼翼,專挑一些小樹砍。人小,砍不動大樹,也扛不回家。
砍倒樹,去了葉,削了枝,打成捆,又一起扛回外婆家。那一天,我們特別驕傲,雄糾糾氣昂昂,如出征的戰(zhàn)士,覺得可以幫外婆干活了,很有成就感。回到家,我們還不愿意停手,又把柴火剁成小截,碼在墻邊,曬上一段時(shí)間,外婆就可以拿來燒火。
干完活,外婆燒了一桌菜給我們。我們吃得津津有味,還問外婆有沒有其它活。外婆擺擺手,走進(jìn)黑乎乎的內(nèi)房,從床頭摸索出一個(gè)手帕,走出來打開,里面一些零鈔,估計(jì)十幾張吧!她挑了挑,揀了揀,每人給了我們一元錢紙幣:粉紅的,兩位裹著頭巾的少數(shù)民族婦女望著前方,右上、左下、右下各有一個(gè)數(shù)字“1”……我們翻過來翻過去,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那是1995年左右。我家在農(nóng)村,孩子格外多,全靠爸媽兩雙手,平時(shí)零花錢根本難得一見?,F(xiàn)在見到一元錢,無異于巨款。接到錢,我真是開心,眉飛色舞,眼睛微瞇,牙齒露著,心里盤算著,能買什么,要買什么,千萬不能讓爸媽知道。要是被他們沒收,可不劃算。
1997年后,我考上中專,去了外地讀書,回家次數(shù)少了,去外婆家次數(shù)更少。一年都難得一次,人大了,心野了,像長了翅膀,想著往外飛。見外婆最后一面,是在2000年。那年春節(jié)剛過,家里遇難,拿不出錢替我交學(xué)費(fèi)。媽媽想著,讓我去舅舅家借點(diǎn)。
到舅舅家,我見到舅媽。舅媽跟我說,外婆躺在床上,已經(jīng)癱瘓一年,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那天,正是天氣晴好,太陽正紅,陽光如金,外婆的房間顯得有些冷。舅媽在客廳鋪了一面椅子,讓我把外婆背出來曬曬太陽。
我走近外婆,外婆睜開眼,看見我,顯得有氣無力,說話都不太清楚利索。我背起她,輕輕的,像一張薄紙,根本沒什么重量,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上,扶她坐好。外婆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我聽了個(gè)大概,意思大概是外婆老了,不中用了,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我并沒有太多心思聽她說,心里惦記著學(xué)費(fèi),盤算著怎么向舅舅開口,要是借不到錢拿什么去交給學(xué)校?人啊,總以為有天大的事,必須立刻去做,及時(shí)完成,要不然天會塌,地會陷,卻總是忽略了身邊的人,特別是年邁的老人。他們感情的需要,正等待著親人的陪伴,渴求晚輩的傾聽……世間又有幾人,能坐下來,任時(shí)光慢慢流淌?
我借到錢,也見完外婆最后一面。那年,我讀完最后一學(xué)期,中專畢業(yè)后沒有及時(shí)找到工作,在外面流浪了一陣,像喪家之犬。九月中旬,我在一間織布廠上班,月工資300元。某一個(gè)晚上,我做了一個(gè)夢,竟然夢見了外婆,慈祥地跟我說話。我喊外婆,她卻不回答我……
從小到大,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夢,從沒有夢過外婆。那是唯一一次,我覺得特別奇怪,十分納悶,怎么會夢到她,難道是有什么征兆?
冥冥中,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果真,到了春節(jié),我回到老家,聽媽媽說外婆去世了,時(shí)間大概就是我做夢的日子。原來,親人之間是有牽掛的,血脈相連間,彼此是可以感知一些特別的事情。也許這是迷信的說法,但確乎發(fā)生在我身上。
我想著要去外婆的墳上祭拜一下。兩年后,我得愿所償,外婆葬在半山坡,菜地旁,一堆黃土,趴滿雜草,一塊石碑,刻著“吳樣子之墓”。
這時(shí),我才得知外婆的真名,原來她姓吳,口天吳。我在心里默默念了數(shù)次,給外婆上了一柱香,雙手合十拜了拜。走完流程,似乎一切都畫上句號。
可一切真能結(jié)束嗎?外婆永遠(yuǎn)住在黑暗里,也永遠(yuǎn)住在我的心里。多少次夜里,我多想再夢里一回外婆,卻終不得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