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哀傷(散文)
一
夏季,也是花季,各種鮮花次第開放,爭奇斗妍。
那日,與朋友去公園。公園的正門,是一個巨大的花壇,而且是立體的,近十幾米高的各種花卉構成一個環(huán)形的雕塑,雕塑下,擺放無數(shù)盆妍麗的花朵,讓人眼花繚亂。雖然烈日炎炎,依舊有許多愛花者流連在花壇前,擺出各種姿勢拍照留念。當然,居多的是女人。怒放的花朵是美麗的,而女人又喜歡美麗,自然也就喜愛開放的花朵。估計其中也潛藏著女人的心思,那就是希望自己能像花朵一樣美麗動人。是花朵,喚醒了女人心底愛美的潛能。對于女人而言,這似乎是一種借物抒情吧。
有一些相對年老的女人,也簇擁在花壇旁拍照,姿勢當然也是少女式的,格外活潑浪漫。她們大多穿著艷麗的服裝,以紅黃藍綠為主色調(diào),這與花壇十分和諧,倒像是一簇簇游走的花朵。她們略帶羞赧但開心地笑著,皺褶綻開,宛如一片片漣漪蕩漾在夏季的臉龐上。
她們咯咯笑著,經(jīng)過花壇前的我也微笑著。我能感受到她們熱烈的情緒,乃至浪漫的情懷。在花朵面前,女人永遠是年輕的。我猜想,她們肯定能從花朵的香氣和花瓣的俏麗中,憶起自己的少女時光,看到自己曾經(jīng)如花的臉頰。所以,她們才會如此癡情,沉浸于花朵醞釀的氛圍之中,流連忘返。
其實,女人就是能開花的動物。
我不是來看花的,對于那些花朵和花朵前的女人,不過是個路人。而且,更是一個不解風情的男人,經(jīng)過那里時,也只是報以一瞥和淺淡的微笑。
我覺得,這是一種禮貌,是我對這個世界一切美好事物的一種善意的理解和欣賞。如同我在路邊看到一群幼兒園的小孩子走過,看孩子們一個個相互拽著衣襟牽著手經(jīng)過我的眸子,一瞥之間,唇角帶著微笑,應該足夠了。
二
我并不愛花。這個態(tài)度似乎有些冷漠,仿佛我是一個怪癖而冷酷的人。其實不然。
我不愛花,倒是因為過于喜歡花朵。但我是一個頗有些傷感的人,總是正面去體味事物的反面,或者是從事物的表象去探究事物的本質(zhì)。這就讓我對美好的東西存在一種疑慮,一方面去猜度它是否真實,另一方面,去探尋它的歸宿。然而,事情的結(jié)局往往令人哀傷。
或許,我的審美能力,還達不到欣賞花朵的水平。正因為花朵過于妍麗,過于美好,我就一邊端詳,一邊開始尋思,它到底能開多久,它凋零的樣子是否也很美麗,或者壯麗。我不希望一個美麗的事物在短暫的時間里就走向寂滅,走向丑陋,走向黯淡。從時間這個意義上說,我喜歡太陽,它輝煌壯麗,是一朵永恒的花朵,雖然它最終也要坍縮毀滅,成為一個宇宙黑洞,但它畢竟照耀太陽系上百億年,這種自我燃燒,不能不讓人類或者整個生命體感恩涕零。奧地利女詩人巴赫曼在《獻給太陽》中會動情地吟道“在太陽之下,還有什么比置身在太陽之下更美……還有什么更美”。我更欣賞這種態(tài)度。
反觀花朵,最美之時也是凋零的序幕,有時甚至短促在一瞬之間,美便蛻去了羽片,變成一片美麗過后的廢墟,給人們帶來不盡的傷感。當年,李煜面對落花流水的情感,似乎就是如此吧。當然,這種哀傷不是對花朵而言,而是針對美的短暫,是對生命之美的留戀和哀怨。正因為不愿目睹花的凋零,讓情感也隨之怒放與凋零,我才會強扭自己的情感,不去愛它。而把目光轉(zhuǎn)向其他事物。所以,我不愛花,應該是不忍愛它。
有過養(yǎng)寵物經(jīng)歷的人,都會對寵物的走失和死亡感到悲傷,甚至有人痛不欲生。他們往往都會發(fā)誓,今生再不養(yǎng)寵物。這與我不敢愛花的情感完全一樣。因此,我從不養(yǎng)花,確切說,從不養(yǎng)能開花的花。
有時,我會用一朵假花來撫慰自己熱愛花朵的心靈。在另一座城市時,我的窗上總是擺放著一朵小小的葵花,它有三只花朵,五枚葉片,永遠朝著太陽開放,從不凋謝。它是一件毛線工藝品,手工編織的。今年搬到這所城市來,我把它也帶了過來,抖抖灰塵,依舊放置在窗臺上,朝著太陽開放。令我欣喜的是,多少年了,人在漸漸變老,它卻總是朝氣蓬勃,嫩綠的葉片、金黃的花瓣,居然沒有絲毫褪色。
盡管,這是一種虛構,但卻讓我感覺到時間的真實存在,常常給我?guī)砩Φ墓奈?,沒有沮喪,也少了哀傷。
三
我喜愛的,是不開花的植物。譬如虎皮蘭、仙人掌、水插竹、菜豆樹(幸福樹)、馬拉巴栗(發(fā)財樹)等等。這些植物,大都不開花或者不易開花。
這些花與妍麗根本不搭邊,樸實,簡潔,或許,有時還顯得有那么點丑陋。它們大多枝葉稀疏,有著樸素的枝干,樸素的葉片,樸素的形態(tài),像樸素的農(nóng)人,緘默地存在于田野上。它們沒有熱烈高揚的花卉,并不繁密的葉子散發(fā)出或深或淺的綠色,通過參差的方式,淺淡地表述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雖然那些葉子有些單調(diào),但卻片片倔強,像山坡上裸露的巖石,透露出生命的力量。在我的眸中,葉片樸素的綠色,遠比五彩繽紛的花朵,更要純潔、生動和真實。
值得觀賞的,不僅僅是它們的葉片,還有粗糙的表皮?;⑵ぬm葉片厚重皮實,我常常捏住那些葉子,由下至上手指輕輕地滑動,感受一種粗糲帶來的厚度、硬度和韌度,從而體味一種植物頑強的內(nèi)質(zhì)。
仙人掌類植物,更不必說。不僅肌膚凸凹不平,而且?guī)в袩o數(shù)的芒刺,那些纖細卻如刀劍般的毛刺,展示出不可褻瀆的高貴與尊嚴,那種凜然的神圣感,讓人忐忑,也令人敬畏。我的辦公室里,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株高達近兩米的仙人掌類植物,我時常站在它的面前,微微抬頭仰望,看它扭著棱角分明的軀干向上延展,一種佇立在神的腳下的敬仰油然而生。是的,在自然造物面前,人常常是渺小的,卑微的。
至于菜豆類樹、馬拉巴栗,以及一些樹根類的盆景,大都表皮粗糙,色澤暗淡,而且枝干上大多長著一些瘤疤,疤疤結(jié)結(jié)的樣子,讓人看了不很舒服。有朋友曾指著一盆灰頭土臉的樹根盆景抱怨,說它太丑了,看上去心情郁結(jié)。記得那時我好像嘿嘿一笑,沒有回答。其實,它的美,恰恰就在于那些疤痕和那種丑陋。它們正是用傷痕累累的身軀和艱難掙扎的姿態(tài),講述自己生命的故事。故事里面不僅有生命的艱難、苦難,更有生命的不屈和快樂。那位朋友可能覺得它們活的太累了,或者太憋屈了。但是沒有理解到,其中透露出來的疲憊中的愉悅,苦難中的淡然,以及掙扎后的舒展。這如同西西弗斯每天推石上山一樣,每每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卻面帶笑容,毫無怨言。似乎,這就是生命的意義。在我看來,在苦難中生長的生命,一生更有意義,那就是,具有生命的沖動。
后來,我去了遙遠的南方,聽說那株高大的植物不知為什么死掉了。我曾黯然神傷。不過,神是不會死的。它的影子依舊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或許,那是它的靈魂。
不開花的花,更富于生命內(nèi)涵。
四
現(xiàn)在,我漸漸老了,年歲已然逼近七旬。
雖然,我的身體像那些樹的枝干,生出些棱角分明的皺紋,但還沒有徹底崩坍,有時候摸摸自己的胳膊,一些肌肉塊還在,只是沒有之前那么凸起,那么堅硬。
去年回故鄉(xiāng),我常常到附近的一座小山的山麓遛彎。在通往一座人工湖邊的小徑旁,生著一株高大的樹木。它微微傾斜向湖水一側(cè),樹葉茂密繁盛,枝葉在水中的倒影格外美麗。讓我驚訝的是,在它貼近地面的樹身上,有著一處巨大的空洞,從空洞處可見樹身只剩下薄薄的一圈褐色樹皮,它居然沒有折斷,居然還那么優(yōu)雅地把身子斜向水面,居然還滿樹綠意。
它就立在小徑旁,木質(zhì)小徑的邊緣是木質(zhì)的欄桿,這讓我無法接近它,無法用我的手去碰觸它。而我又是多么想撫摸它,用我的手掌與它對話,聽它講述它的故事。甚至,我沖動過幾次,想翻越欄桿走進它,看看那空曠的樹心,近距離感受它的苦難與頑強??墒牵瑱跅U下的湖岸是一堆亂石,而且足夠陡峭,雖然近在咫尺,我也只能放棄,每次都怏怏而去。
從身體狀況而言,我肯定要比它好得多。至少,我的軀干上沒有空洞之處,沒有腐蝕與剝離,而且肢體靈活,依舊挺著腰板直立行走或者跑步,不會傾斜。但我總覺得它比我健康,比我?guī)洑猓任覂?yōu)美。一株老樹,一株病樹,還能以優(yōu)美的姿態(tài)站立,還能生出那么多的綠葉,還能那么快樂地搖曳,我嫉妒它,羨慕它。
誠心而言,花朵是美麗的,美在嬌艷和繽紛,雖然短暫。無花的植物也是美麗的,美在樸實與頑強,更在于恒久,對此,無須褒貶。
最近,我想去城市南端那座小山湖水畔看看,但不看山,也不看水,只是想立在那棵老樹前,重新體味一種生命的苦難與隆重,讓自己這顆不開花的心靈在丑陋中美麗。哦,我就是這么個人,總是情感沖動。我暗自祈禱這種沖動恒久,與年歲一起,與日俱增。對了,那株老樹旁的臺階旁,時常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吹奏薩克斯,哀婉而低沉的聲音飄過湖面,從那種忽強忽弱的嘶啞中,我每每聽到一種生命的呼嘯。
我去的時候,但愿那聲音還在湖面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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