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今年的秋雨撞了一下腰。猛然回首，那些遠(yuǎn)去的風(fēng)雨星辰，何嘗不是流金歲月中的一道道風(fēng)景？
　　 雨，沒有新舊之說，而是被時光劃分成過去式，時間太遠(yuǎn)太久，就成了舊雨。而炊煙，只有舊時光里會緩緩升起，隨風(fēng)騰空，悠悠蕩漾，匯入云端，隱沒天跡，它是一個時代的分水嶺，是鄉(xiāng)村紅火日子的寫照。
　　 柴禾堆積起來的煙火人家，已被時代塵封，雞鳴狗叫娃娃鬧的村莊，已開啟靜音模式。蹉跎歲月里的雞零狗碎，像搭上高鐵的過客，絕塵而去。
　　 我對炊煙印象最深的記憶莫過于秋雨中無力升起的跌宕起伏和回旋迂曲，仿佛生命的掙扎，在大自然里翻滾，游弋。其實炊煙也是有生命的，因為柴禾是有生命的。
　　 又到秋天，往事無需回首，而是自然生成。那些遙遠(yuǎn)的記憶里，潛藏著古老的畫面，就像有些人，有些事，終究是揮不去的，遇到適時的季節(jié)，適時的畫面，適時的境況，一一呈現(xiàn)出來。
　　 風(fēng)、霜、雨、雪，也不例外。
　　 舊時的秋雨，毫無顧忌，像拉開的簾子，時刻準(zhǔn)備著流瀉，并擾亂人心。
　　 天晴時，秋天的天空格外闊遠(yuǎn)，最喜歡天高云淡的爽朗，晴空下的山野，宛若一幅壯觀的油畫，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勝過煙雨朦朧半遮面。但秋天注定是多雨季節(jié)，就像性格古怪的人，陰多晴少，一旦天邊掛上烏云，或連續(xù)上幾天云（上云是指云彩匆匆北上，像趕路的人，鴉雀無聲，一刻不停，朝著一個方向奔赴），積贊到一定程度，茫茫蒼穹宛如一口大鍋扣在空中，云朵厚著馱不住的時候，雨就像打破了鍋底，順著天幕頃倒下來，一倒就是一月半載，仿佛天破了，毫無收斂之意，一天一夜、或幾天幾夜不間斷地潑灑，潑到天昏地暗，潑到牛羊哀嚎，潑到鳥兒絕望，潑到莊稼倒伏，潑到糧食努生（出新芽），潑到豬嫌狗不愛……
　　 好雨知時節(jié)。秋天本不需要過多的雨，適可而止才是好，恰到好處才是妙?？汕锾斓挠昃褪遣恢肋m可而止，而是肆無忌憚，橫行霸道，根本沒把人放在眼里，也就不會把莊稼放到眼里了。進(jìn)入仲秋，陰雨綿綿，牛毛細(xì)雨正式拉開序幕，潮濕的何止是心，柴禾跟著受潮，點不著火是常有的事，于是口吹、笤帚煽、風(fēng)匣拉，七腳六手并用，做熟一頓飯就像完成了一項大工程似的。
　　 雨霧籠罩下的鄉(xiāng)村，酷似一幅水墨丹青，煙雨朦朧，炊煙裊裊，風(fēng)向決定煙的方向與高低，升不起的炊煙，窩下來盤旋在莊院跟前，一股股從煙囪冒出的柴草味，沁入心肺。灶臺前的悠悠麥香味，蔥花、韭菜熗漿水的幽香以及烙油餅子時散發(fā)出的油香味，煮洋芋玉米的醇厚味，夾雜著空氣中濕漉漉青草、蒿子味，刻畫出煙雨鄉(xiāng)村獨有的韻味，是車水馬龍世界不可企及的豐富色彩，也是秋雨中的一種富足感。
　　 水色漣漪，青苔四起，墻帽上、臺階上、路邊、地埂、樹桿，毛茸茸、綠油油地覆蓋著一層；要看青苔美，坐等秋天來，青苔屬于秋天獨有的景觀，就像南方梅雨季節(jié)的霉一樣，恰如其分的到來，溫婉雅致的曼妙。長時間煙雨蒙蒙，滋生出各種菌類、苔類，以及茂盛的青草、返青的莊稼，正如人們常說的“頭上都長蒿子了”還不見天日?？梢娙魏问虑?，只要是無休止的糾纏，會給人的心情和生活帶來很大的困擾。
　　 雨水泛濫季節(jié)，首先吃水是個問題，平時在河里泉邊擔(dān)水吃，下雨天路滑、坡陡、泥濘，不好行動，只能大鍋小盆，缸缸罐罐，盛在屋檐下接天雨水，盛滿再倒進(jìn)幾口大缸里；雨中干活不得不說是一件非常“痛恨”的事，不時埋怨幾聲老天爺“不體查民情”，抱怨一下鄉(xiāng)村的不盡人意生活。戴著草帽，披著破棉襖，兩只腳提著粘滿泥漿的厚重鞋子，艱難地左躲右閃，以防備房檐上吊住線的雨珠淋濕衣服。夜間還要飽受鍋碗瓢盆被屋檐水敲擊的丁零當(dāng)啷聲，既感覺到一種滿足，又感覺到是一種騷擾，滿足的是不用一步三滑地去河里擔(dān)水，煩惱的是雨聲吵著不得安寧。畢竟利大于弊，只要有足夠的雨水，別的可以忽略，畢竟，人畜的飲用水都靠這“潑天的富貴”來解決。
　　 如果雨水不夠大，只是毛毛細(xì)雨，再滑也要去河里擔(dān)水。有些農(nóng)活不得不干，只能披著潮濕的衣服，趕著收拾山里的莊稼，以及拔草鏟柴，或在糜子、谷子地里看雀兒（拿著撩緶子堵麻雀，避免到口的糧食被麻雀吃空）。看雀兒是一項既啰嗦又清凈的工作，可以在小雨中來回奔跑、吆喝，可以在大雨傾盆時鉆進(jìn)臨時搭建的草棚或舊崖（ai）窯里避雨，專心做針線，納鞋底，補(bǔ)衣服等手工活兒，也可以捧一本書閱讀，沒人打擾的時候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寧靜的，唯有嘩啦啦的雨聲，證實著人間的繁華。
　　 秋天是陰冷的，衣服是潮濕的，鞋子是泥濘的，陰雨不停，遭殃的何止是人，那些等待收割的秋田，會被雨水碾壓成大片大片的倒伏狀態(tài)，那些正走在飽滿成熟路上的莊稼，因為雨水的沖擊會壞掉一部分，比如洋芋，水太多太嫩，容易壞掉。那些沉甸甸的谷穗、糜穗，飽含著淚水把頭彎到地面，甚至顆粒會掉落一地，滿足了麻雀的饑餓感，但少了秤砣上的份量。紅桿桿綠葉葉的蕎麥，也會因為雨水的洗禮而蟄伏、脫殼、灑落。胡麻、云蓋，更是經(jīng)不起折騰，豆角一樣的云蓋夾，同樣會被雨淋到“開腸破肚”，甚至生根發(fā)芽，秋天拾的努生（再生）云蓋菜就是這樣衍生出來的。
　　 秋天，是一個需要耐住寂寞等待黃透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經(jīng)不起雨水侵襲的脆弱時光。河流會因為雨水的廣泛而洶涌澎湃。山坡會因為雨水的洗禮萌生新芽。山體、埂子、崖涯會因為雨水的沖擊垮塌，或山體滑坡。牛羊會因為雨水的浸泡割不來草吃，因此秋天會徒生出很多放牛娃、放驢娃、放羊娃，抽空替大人們分擔(dān)家務(wù)。濕漉漉的草難以割回家，只能吆著牛羊滿山跑，不論大雨小雨都阻擋不了饑餓的嘴，否則，牛會抬起圈門哞、哞、哞的吼叫，羊會跳起來咩、咩、咩的討食。沒有雨傘，沒有雨鞋，擋不住要去放牧的勢頭，頭頂草帽，身披蓑衣或塑料袋子窩進(jìn)去的一角，手提鞭子或鐵鍬，牧人就正兒八經(jīng)的上崗了，腳踩兩腳泥，手抓兩把雨，拖泥帶水地去完成秋雨中的任務(wù)。放牧，放的不只是牛羊，還要放牧心情，偶爾會在泥地里拔一個蘿卜，在帶露水的青草上擦一擦，一拌兩半，津津有味地吃起來，或挖個鍋鍋灶，煙熏火燎地?zé)笥笥衩?，哪怕燒不熟，也會生啃幾口，了卻心愿。放牧常常是結(jié)伴而行，脾氣相投的會走到一起，游山玩水似的放野。看雀兒也是一樣，臨近的幾家人會搭片在一起，紅塵做伴，苦中作樂。
　　 在陰雨中勞作，常常會被淋成落湯雞，回家后能爬到熱炕上是莫大的幸福，秋天有一眼熱炕也是富足感滿滿。衣服濕了掛在墻角或鋪在熱炕上煖干，可鞋子濕透后只能塞進(jìn)炕眼里烘干，稍不注意就會燒爛，因此烤鞋子是一門技術(shù)活，只有母親能掌握來尺度和火候。
　　 那時候的雨絕對比現(xiàn)在多，一下就是幾十天，只是黃土地的蓄水、滲透功能強(qiáng)，不像水泥路水泥院，動不動積水成河、積聚成海，或淹沒建筑物，但墻倒屋塌的現(xiàn)象有。我的印象中，秋天沒有幾天晴朗的日子，時常是在陰天或泥濘中干活，在泥濘中上學(xué)，在泥濘中鏟柴割草，在泥濘中放牛。
　　 參加工作后，有了雨傘、雨鞋、雨衣，但還是感覺秋雨綿綿無絕期。陰霾的天空，陰暗的房間，潮濕的空氣，感覺會霸占整個晚秋，尤其供暖前一個月太陰冷，燒爐子時，八月十五前會架火取暖，順便烤沒熟透的月餅。有暖氣時則用電暖氣取暖，因此我很少喜歡秋雨嗚咽的氣氛。
　　 秋雨生寒濕。雨是一把雙刃劍，偶爾下一些是稀罕物，常下是災(zāi)難。天陰的時間長了心里會“長毛”，舊時如此，現(xiàn)在也如此。
　　 今年的秋天來得比以往早，冷得急，秋雨下得早，且持續(xù)時間長，和舊時節(jié)的雨有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