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事老祝從山里巡護回來，肩上扛著幾塊枝枝丫丫的東西，隔老遠看去，他好像是頭上長著角的馬鹿。到了近前才看清，扛的是幾塊奇形怪狀的紅松樹根。
　　 紅松樹根大多富含油脂，在我們這里都叫它松明子，在以前山場工棚里，被用來做照明的燈火，現(xiàn)在最大的用途是山里人家用來炊火做飯。當老祝從一個舊挎包里拿出許多刀具時，我才明白這些紅松根還有其他用途，它是雕刻藝術(shù)品的好材料。沒想到，平時看著一個忠厚老實，默默無語的人，居然還懷有一顆藝術(shù)的心。
　　 有關(guān)紅松根的雕刻，我是有所耳聞的。吉林的松花湖就有浪木雕刻，那些所謂的浪木就是紅松樹根。它們都來自于松花湖的湖底，當年建設(shè)水庫之初，攔河筑壩，河水上漲，淹沒了沿河的林木，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浸泡與腐爛，剩下的一些爛不掉的精華，紛紛都浮出水面，被沖到岸邊。有心人撿拾回去，加工出令人稱道的藝術(shù)精品。于是松花湖的浪木成就了一項產(chǎn)業(yè)，有關(guān)浪木的雕刻與收藏被炒得風生水起。其實，這些松花湖浪木的獲取是非常不易的，有藝術(shù)形狀與氣質(zhì)的浪木更是可遇不可求。湖底的面積有限，那些樹干與樹根也是有限的，有多少塊浪木能夠漂上來，供藝術(shù)家們?nèi)サ窨?？而且，漂上來一塊，便少一塊，這項產(chǎn)業(yè)的最終結(jié)果只能是浪木越來越少，直到資源枯竭，而走向窮途末路。
　　 老祝的紅松樹根的雕刻卻是奇貨可居，前景廣闊。畢竟在這里從事這項工作的人鳳毛麟角，還有一個條件是最主要的，也是最關(guān)鍵的，那就是這里有豐富的紅松樹根蘊藏量。
　　
　　 二
　　 紅松又名果松、海松，樹干通直圓滿，樹齡高達五百年以上。球果兩年成熟，呈卵狀圓錐形，長10-20厘米，果仁含油量豐富，具有非常高的經(jīng)濟價值。紅松天然分布于我國長白山地區(qū)以及小興安嶺完達山一帶，抗寒性強。松明子可謂是紅松的特產(chǎn)。紅松樹體內(nèi)的油脂豐富，倒伏多年的紅松樹，經(jīng)過歲月的腐蝕，那些油脂都聚集一處，成為永遠都不會腐爛的個體。這些油脂大多聚集在樹根，樹杈等處，這些油脂雖然的凝固的，卻蘊藏著轟轟烈烈的能量。所以，當?shù)厣矫裆仙绞杖』貋恚米鞔痘鹱鲲埖囊鹞?。森林的廣袤無邊，中間有多少蘊藏，不可估量。這些樹根都以獨一無二的姿態(tài)存世的，用老祝的話來說，都是孤品。只是，這些獨特的東西，卻需要一個獨特的眼光去發(fā)現(xiàn)。
　　 “七分天然，三分雕飾”，這是常常掛在老祝嘴上的話。我也非常信他的話，一個形狀不是很突出的樹根，經(jīng)過他的處理，變成有生命力的根雕，是很不容易的。我常?？匆娝鎸χ粋€爛樹根，陷入到沉思之中，他的腦子里在構(gòu)想著某些細節(jié)。世間萬物都有如此這般的形象壓縮，復制出的形象也是讓人熟悉的，只見他沉迷于手中的刻刀，去定性心中的思想。一棵樹有它的完美生長，想不到的是，還有完美的收束。一棵樹竟然還會有靈魂，生長的快樂，隱藏于心，便有了美的框架。是這樣的，這個框架與一顆心搭建起一座橋梁，靈魂與靈魂融合一體，便有了藝術(shù)的升華。
　　 他的腦子里一定有這個形狀，才會把這個形狀復制到樹根上。我看見經(jīng)過處理他處理出的樹根，是他多年藝術(shù)探索的最終體現(xiàn)。
　　 那是一個很大很平常的樹根，有三條樹根在向著一個方向延伸著，實在看不出有什么奧妙所在。他卻胸有成竹，刻刀以及手鋸在不停地輪換著，裁剪去樹根上多余的部分?？此盍税胩?，也沒有看出什么形狀?？床怀?，想問問，又怕打亂他的思路，便只有忍住心中的疑問。
　　 三條長長的樹根，平凡無奇地伸展著，好像手足無措的我，不知道要干什么。他依舊慢慢地鼓弄著，我實在耐不住性子，便起身出去，他便一個人在屋里，如一條蛀蟲鉆入到樹根里，根本就不在意我的存在。
　　 我再轉(zhuǎn)回來，已經(jīng)是中午了，他還在忙著雕刻，樹根依舊是樹根，沒有什么模樣，也沒有什么變化。只是被清理了上面的腐朽，碎屑在地上散落著，散發(fā)著松脂的清香，一開門就聞到了。我不屑去看，也沒有心思去看，徑直去了廚房。
　　 我覺得他是在瞎浪費時間呢。有這許多可塑造的材料和空間，卻需要擁有一顆藝術(shù)的心去創(chuàng)造。
　　 我與老祝交流過這件事。如果想培養(yǎng)一顆藝術(shù)的心，就要去學習和開闊眼界。比如去吉林參觀那里的浪木雕刻，讓自己從中得到領(lǐng)悟與啟發(fā)。我認為這些對于自己的藝術(shù)造詣的培養(yǎng)是有幫助的，而他似乎沒有聽進去我的勸告，每天都把自己禁錮在一個小圈子里，閉門造車。手里有一把小手鋸，在毫不猶豫地取舍那些他認為的多余。那些枝枝丫丫里有許多看不清的神韻，需要去揣摩，去發(fā)現(xiàn)。而這一割之間，那些神韻便不復存在了。于是，我看到的是死板與呆滯的造型，是沒有曲線的粗制濫造。那些曲線的消失，也就代表著一件天然藝術(shù)品的消失與淪落，在不知不覺間，又一次在對森林進行了傷害。
　　 這一次，是不是又一次在復制失敗，是可以預想的。夜里，他也沒有停下來。他在值班室里，那里靜悄悄的，聽不見一點聲音，只有燈光亮著，投射到這屋來。我無心去顧及這些，一顆心慢慢地在黑夜里沉淪著，沉淪著，仿佛深陷于黑色的泥沼之中。
　　 當天色微明，我醒來時，才發(fā)覺身邊有輕微的鼾聲。老祝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回來，悄悄地睡下。聽他發(fā)出的聲音，很是安穩(wěn)，想是累了。一心沉迷，孜孜不倦的精神還是讓人敬佩的，就像是在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路上奔波著，無異于蒙上眼的驢在一條磨道上行走，是永遠走不動盡頭的。
　　 我心里不免嘆息著，慢慢起身。我想去外面走走，隨便再抱些柴禾?？挥行隽?，屋里的溫度已經(jīng)下降了，還是要燒些火，來提高一下屋里的溫度。
　　 值班室沒有關(guān)門，我隨手敞開燈，屋地里的那個雕刻一下子便進入到我的眼簾。那個三條樹根的東西已經(jīng)搖身一變，怎么就變成一條在地上爬行的章魚？只見那三條足腕有波浪般的曲線，特別有一條足腕蜷曲了起來，好像它纏在什么東西上面似的，沒有舒展開來。圓圓的腦袋橫向歪斜著，正在下前游進似的。雖然只有一條章魚，而活潑的動感，卻把我?guī)нM了奇妙的海底世界，讓人不禁為之神往。
　　 我默默地呆立著，久久地凝視著這件雕刻。當然，這還是個半成品，還沒有進行進一步的細加工，作品的細節(jié)上還需要精雕細刻，但是，在我的眼里已經(jīng)很完美了，我不能不重新審視他的作品以及行為，還要重新更換自己的思維，也為自己曾經(jīng)的想法而檢討。
　　
　　 三
　　 去森林里巡護，不自覺地多了一項任務(wù)。隨時給捎回來一個小樹根，不管是不是有形狀，對于老祝來說，都是十分需要的。有時候，我也像他一樣，面對著樹根，陷入了沉思之中，也在對其進行構(gòu)思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已經(jīng)被他帶動了起來，只是這樣的藝術(shù)感覺還是有些枯萎，斷然沒有那些靈感。不過，把這些樹根帶回去，還是很讓人期待的。每一次把這樣的樹根帶回去，覺得很有意義，因為那些期待是有根源的，并不是空穴來風。
　　 山里的樹根有許多，有一部分是在地面上裸露的，那是因為風倒木在倒下的時候，樹根也隨之撅了出來。還有一部分是埋藏在地下的，老一輩伐木人的采伐，把樹干拿走了，就剩下了一個大樹根。這樣的樹根是占很大比例的，當然，這樣的樹根也非常的不容易獲取。它們都深深地扎在地里，又因為松油的作用，根本就不會腐爛。
　　 那天老祝匆匆回來，去倉房里取出一把大斧子，又轉(zhuǎn)身匆匆離去。我知道他一定是遇到了一個樹根，而且是他很中意的樹根。不然，他不會這樣著急。
　　 果然，他一出去便沒有回來，直到中午飯都給耽誤了。看看已經(jīng)日頭偏西，還不回來，不免讓人有些擔心起來。站在院子里，側(cè)耳聽聽，山谷里寂靜得沒有一絲絲的聲音，我以為大斧子的震蕩聲是很開闊的，滿山谷是可以聽到。當然，那是隨我的心愿呢。山場作業(yè)的打枝，是斧子高光的時刻，被架空的樹干，斧子砍在枝丫的震蕩聲，會傳出去很遠很遠，聲音盈滿了山谷?？蛇@次砍的是樹根，聲音被大地所吸收，斷然不會有這樣的聲音。
　　 我走出門去，向山谷里走去。此時的兩邊山色還處于一片烏蒙所籠罩著。發(fā)芽早的樹木，如落葉松、暴馬丁香已經(jīng)開始吐芽，卻是星星點點，還沒有形成氣候。我走過一座小橋，旁邊的一叢小灌木山高粱，已然一片葳蕤，綠意蔥蘢。這片綠色讓人覺得非常的養(yǎng)眼，一冬天的蒼白與蒼黑，讓目光都急不可耐，變得近乎于貪婪。其實，眼睛的饑渴是最突出的，由這里到身心，美麗的景色是最讓人心儀的，把它迎進門，是讓人欣喜萬分的。
　　 不知道他在哪里，大山太博大了，一個人進入森林里，不亞于一根針掉入大海的波濤之中，是無處尋覓的。好在這里有大山的解讀方式，是讓人意想不到的，也是無與倫比的。
　　 我一邊走一邊喊兩聲，那聲音好像是伸長的手臂一樣，一下子伸出去很遠很遠，就算那個人深藏在山谷里的某個角落，都能抓得到。果然，剛剛喊了兩聲，便得到了回應(yīng)。那聲音很是微弱，盡管這樣，還是知道了確切的方位，讓我很快便調(diào)整了行進的方向。
　　 一路上并不艱難，此時的聲音更像是查找的電話號碼，只要播出去，便會立刻得到回應(yīng)。找到老祝的時候，只見他守著一個大樹根，一頭汗水，渾身差不多已經(jīng)浸透了。他兩只眼緊盯著這個樹根，那里已經(jīng)給摳出了許多的泥土，一根木桿伸到樹根里，試圖在撬動著。
　　 我的到來，無疑是給他增添了許多的信心。他忙去砍來一根木桿，交到我的手上，兩個人一起用力，很輕松地把樹根撬起來。
　　 這個大樹根，圓滾滾的，是個大松明包，渾身都是鼓起的大疙瘩包，什么形狀都看不出。為啥要費力把它摳出來呢，讓人費解。我不好多問，怕被瞧不起，會讓他覺得沒有品位，只好裝深沉，默不作聲。
　　 大樹根是很沉重的，挖出來不易，想拿走更不易。足足有幾百斤的重量，讓我們無法搬動，只能一點點地滾動著。大樹根的下面有兩條樹根，我建議砍掉它，便于滾動，他立刻拒絕，表示還有用，不能去掉。好在一路下坡，我想踹一腳，讓這圓滾滾的家伙滾得更快一些，他卻一下子制止了我的行為，他怕樹根撞到石頭或者樹上，會給樹根帶來不必要的傷害。
　　 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搬動著，一路向下，還不錯，滾起來并不算艱難。一直滾到了山溝底，便滾不動了。山坡有坡度，而山谷里的道路卻不明顯，平平坦坦的，樹根的沉重顯現(xiàn)出來，如一塊大石頭一般，翻個身都很困難。
　　 我們正在發(fā)愁，讓人喜出望外的是，沒過多久，有一輛拖拉機經(jīng)過，我們便把樹根裝上車，拉到了管護站。我?guī)椭驳皆鹤永?，然后又挪到了倉房里，才算告一段落。
　　 什么形狀也看不出的樹根，就這么盤踞在倉房里，而且還占有很大的一個空間，連放個車都困難，不得不停到大門外，讓人很不信服。我一點都不看好它，會給人帶來什么驚喜，甚至，我都覺得一切都白費力氣。不過看他自信滿滿的樣子，不禁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判斷錯了？畢竟有過那樣的境遇。不過，轉(zhuǎn)頭再去看那樹根，那懷疑又進一步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四
　　 他開始了沒日沒夜的雕刻工作。倉房里沒有電，是件小事情，可以拉上電線，他有時候會一直靠到深夜。白天的巡護工作都由我來進行，他正好在家里留守。
　　 頭幾天，我還有興趣去看看那樹根的進度，后來，實在沒有興趣了。他一直都在默默無聞地進行著自己的工作，別人的眼光對于他而言，沒有什么用途。這種我行我素是一種執(zhí)著嗎？其實，我們所看不透的東西，都有些干癟，不豐腴，統(tǒng)統(tǒng)都給歸為一類，是沒有什么感情色彩的。那些讓人不屑的東西，近乎于丑陋，其中就包括這些不明智的態(tài)度。不管什么事情，都有著不明不白的一面。固執(zhí)是一件衣裳，穿在這個人的身上，把曾經(jīng)的靈性變成了愚笨，讓人實在不敢恭維。
　　 我記不清經(jīng)過了多少時日，他一身疲憊，兩眼通紅地走出倉房。有些單細的身材，佝僂著，像個大蝦米似的。仿佛經(jīng)過了一番苦痛的修煉，又好像是經(jīng)歷了一次艱苦的跋涉，他從倉房出來時，好像重見天日的人，瞇縫著眼睛，不太習慣這陽光的明媚。我伸頭去倉房，看看他手頭的雕刻，竟然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模樣。只見那個圓滾滾的樹根竟然化身為一個花瓣重疊的蓮臺！天哪！那一個個隆起的大疙瘩包，被雕刻成一個個有棱角的花瓣，層層疊疊，向上斗拱著。而那蓮臺上面，端坐著一尊佛像。那是釋迦牟尼佛，面相圓潤飽滿，那份莊重與肅穆，不覺進入心間，平息了內(nèi)心的騷動。我不覺走過去，仔細的打量著兩件合二為一的雕塑。雕刻還沒有完成，細節(jié)所需的處理，還有許多的工作要做。但是，這份創(chuàng)造力還是在中間閃爍著光華，璀璨奪目，令人炫目。
　　 他在我的身后不停地打著哈欠，并給我解釋著，佛是早就有的，唯獨缺個蓮臺，為此已經(jīng)尋找了好長時間。另外，拋光設(shè)備還沒有，目前他的所有作品都處于毛坯狀態(tài)。他輕描淡寫地說完，迫不及待地進屋睡覺去了，完成了一件大作品，卸下了重量，感覺到他一身輕。
　　 是的，這件作品還沒有完成，好像蒙著一層細細的面紗一樣，那真容若隱若現(xiàn)，呼之欲出。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身邊有這樣一位大師，卻渾然不覺，真的讓人愧疚?。?br />　　 作品的拋光打磨是雕刻工作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要揭開這層面紗，把作品的真面容露出來。非常期待那層面紗的揭開，我想，那時的每一件作品都會露出應(yīng)有的光彩。
　　 這片森林的歷史是無可追溯的，它的歷史是層層疊疊的，在周而復始間完成。一棵樹到了自己的生長周期，就會默默地倒下，而在它倒下的位置上又有一棵樹苗成長起來，并且越長越大，如此生命罔替的延續(xù)，讓這片綠色永遠傳承下去。
　　 我們要怎樣做，才能無愧于心地面對森林呢？一件根雕作品讓一山一水形神畢肖，而且溫潤含情，充滿了豐沛的人文情懷，令人不覺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