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夜壺與尿罐(散文)
在故鄉(xiāng),夜壺與尿罐幾乎消失了,但大城市還有人家使用。比如上海老弄堂,便有住戶用尿罐,我在福州路附近公廁,親見清晨有人涮尿罐,而且是大男人,一點兒不害臊。這就像北京胡同,仍有燒蜂窩煤的,司空見慣,不足為奇。看來生活小地方幸福感強,至少如廁比過去方便多了。
小時候,家家戶戶有夜壺與尿罐,一般男用夜壺女用尿罐。在萬縣市南門口碼頭,還有一家窯貨鋪,專門賣壇壇罐罐,夜壺與尿罐堆積如山。有的用新買的尿罐燉雞,那雞湯的味道鮮美無比。當然,主要是與夜壺一起,擺放臥室陰暗角落,解決夜晚尿急所需。農(nóng)村住房也簡陋,狹窄不堪,男女同室不同床,各用各的。
是尿都臟,積累多了,不能久放。盡管不用時,夜壺口加木塞,尿罐口有蓋板,仍難免漏氣,蔓延房間,臭氣熏天。因此,倒夜壺、涮尿罐要勤,通常一早起床提出門,倒茅坑或稀釋澆菜園。房前屋后的蔬菜澆尿后猛長,芫荽韭菜蔥子蒜苗海椒之類,郁郁蔥蔥,隨用隨取。煮飯時,在廚房,轉(zhuǎn)身去菜園現(xiàn)采摘,在流水池淘洗干凈,下鍋炒,香得很。
茅坑俗稱毛屎,即露天糞化池,與豬圈相通,覆蓋竹笆折,旁洞擱置細篾片,解大手結(jié)束,沒有衛(wèi)生紙,便用篾片刮屁眼,甚至用樹葉、碎瓦或泥塊。但池深糞多,蛆蟲翻滾,有蚊子蒼蠅。男女共用,以咳嗽為號,自覺回避。白天解大手,可看風景,遇見過路客,彼此尷尬。夜晚黑燈瞎火,不愿出恭,少數(shù)廁所封閉,又在室內(nèi),空氣極不流通。
孩子們睡覺,不時遺尿,將床鋪尿濕。山區(qū)日照短,冬夜漫長,天寒地凍,替換被褥少。家長發(fā)怒,立下家規(guī),誰遺尿濕透床,誰頂被褥曬干,太陽移動,人跟著走??韶毨В锸巢?,吃的清湯寡水,仍忍不住遺尿。睡前用麻繩扎系小雞雞,半夜脹醒,解不開節(jié),一家人慌亂得六神無主。結(jié)果只好辛苦父母們,不到下半夜,便叫醒孩兒起床撒尿。
夜壺與尿罐在床腳,孩童在嚴厲呵斥中,勉強下床,懵懵懂懂,閉眼伸手去摸家伙,有時放準了,嘩啦啦響,有時尿地上,悄無聲息。早起見尿灑一灘,趕緊掩上草木灰。但不管怎樣,有比沒有好。大人包括老人,也在臥室小便。大家庭人口多,一夜之間,響聲不斷,如盛滿自來水。有的溢出,流了一地,絆手絆腳的,還需提一邊。
在鄉(xiāng)下,倒夜壺、涮尿罐是婦女干的活,誰家爺們替代都是很沒臉面的,被恥笑,還遠離煮飯洗碗洗衣服等家務(wù)。當然,也有耙耳朵丈夫,聽由母老虎指使,不僅倒夜壺,還要涮尿罐。有的抗拒,女人不煮飯,賭氣鎖上門,回娘家了。到了飯點,別人家炊煙繚繞,熱火朝天,自家卻冷鍋冷灶,饑腸轆轆。硬著頭皮煮,面條下不好,吃盡苦頭,委曲求全。
關(guān)于夜壺尿罐的故事,還有很多,我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如讀初中,臨近畢業(yè),學校利用節(jié)假日,補習上屆尖子生,宿舍緊,打地鋪。十多名男生擠一屋,木板樓,鋪稻草,夜壺丟棄寢室墻角。春日深夜,一位學生尿急,走了幾步,四處皆是人頭。他沒睜眼,朦朦朧朧,錯將人頭當夜壺,那人熟睡,大張著嘴,還夢見喝啤酒,灌成了沙包肚。
我讀小學,上美術(shù)課,初學素描。老師布置作業(yè),畫農(nóng)家的器物。有畫石磙、磨盤、風車、犁頭、蓑衣、斗笠、鋤耙、鐮刀、背篼、簸箕之類的,獨有我畫的是夜壺,惟妙惟肖。課堂講評,我畫得好,還張貼教室后墻的學習園地,引人觀摩,羨慕不已。有同學調(diào)皮搗蛋,暗底給我叫夜壺,我聽說窮追猛打,在操場上玩抱滾,難解難分,圍觀者眾。
剛參加工作,風華正茂,單身男女多,相中同事。小道消息傳出,她百般羞辱我,還畫了一張圖,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在單位傳得沸沸揚揚,受領(lǐng)導(dǎo)關(guān)注,我無地自容。后來,她談男朋友,無一個成功。眼看成剩女,托閨蜜轉(zhuǎn)話,想與我和好。我回心轉(zhuǎn)意,可母親教誨,“你又不是夜壺,想用就用,不用閑置一邊?!彼齑蛳铑^,讓她失望了。
夜壺尿罐,如同夫妻,臭味相投,挺般配的。主人沒在家時,家就是它們的。它倆竊竊私語,不知說了什么,但黑夜來臨,又默默無語。只聽見主人臥談,一天的見聞如何,男主人關(guān)心莊稼收成,女主人關(guān)心柴米油鹽,一個說持續(xù)晴熱干旱,紅苕藤枯萎,紅苕烤熟了,一個說大家子的口糧,米缸空了,只剩米糠。無不嘆息,哀民生之多艱,鼾聲漸起。
多少無奈的歲月過后,一場脫貧攻堅仗打響。廁所革命掀起,國家補貼,農(nóng)民改造,普及衛(wèi)生廁所。夜壺與尿罐,退出了鄉(xiāng)村。南門口窯貨鋪也淹沒了,年輕人僅識醫(yī)院小便器,更不清楚昨天,它們多么重要。大城市棚戶區(qū),如今尚存部分,隨著舊城翻新,亦將淘汰出局。記住歷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