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全能父親半能兒(散文)
父親是一位“名師”,他是種田高手,揚名十里八村,人送外號“全能”。從犁田到插秧,從耙番薯壟到栽番薯藤,無不游刃有余。他干的活,用現在生產管理上的話語講,那就是標準,村里的人都拿父親干的活做參照樣。比如插秧,水田里,父親左手握一把秧苗,右手拿一株或兩株秧苗,弓著身子,嘴里銜著土煙筒,一邊巴滋巴滋地抽著自制的煙絲,一邊快速地左右移動。手中的秧苗在父親有節(jié)奏的后退中,紛紛被插在了水田里,秧苗仿佛找到了家似的,開始在田里扎根成長。早上出去放牛的人,都沒為自家的牛找到一塊豐腴的青草地,父親一個人就已經完成了一丘三分地的水田插秧工作。插完秧苗的水田,放眼望去,那秧苗,橫豎對稱,間距統(tǒng)一,就像一排排停在電線桿上的鳥兒一樣,整齊、有序。
村里人農忙時,都以能叫到父親幫忙為榮。父親的農活不但會的多,還樣樣都精,而且從不偷懶,幫鄉(xiāng)人的忙,也像給自己做事一樣認真。請到父親一個人,相當于請來了兩個人,甚至還不止。我家農忙時事情也多,但父親樂意幫助人,只要有人喊,父親都會騰出時間去幫忙。父親說,人家喊咱是看得起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開不了拒絕的口,再說,我們也有需要人家?guī)兔Φ臅r候,故此,父親種田的名氣更大了一層。
按理說,父親這個種田高手能夠培養(yǎng)出一批種田能手,名師出高徒嘛,起碼自己家的幾個娃應該個個了得,但是很遺憾,我們幾個兄弟沒有一個是種田好手。我們農活干不好,不是因為我們笨,也不是因為我們懶,而是因為父親不放手,他的不放手明面上是說我們做不好,實質上他還有深層次的考慮。能自己做完的就不給孩子做,這是父親的干活理念。農活中有一些屬于技術活,他極少有讓我們參與的。他說這些技術活我們做了需要他返工,與其重復勞動,不如自己一步到位。我們天天跟著父親上山下地,始終前腳貼著后腳,亦步亦趨地跟著父親干活,我們不懶,但我們干的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活,打打下手的活。
比如說上文說到的插秧,我和大哥都很想插,覺得這是一種本事,心想自己今后長大了分家后得獨立做事,得當家。但是父親說我們插不好,說我們插起來的秧不直,上上下下彎彎扭扭的。雖說秧苗在水田里也能成活,但是后期管理很難。父親總是這樣,他每做一件事情,就會想到后一步的事情,從不茍且,絕不敷衍。他干活的眼光放得遠,都會為后續(xù)做事打下基礎,莊稼落地只是第一步,后期的管理十分重要。我們也曾試圖做一些技術活,有時候會趁父親還站在田邊抽煙時,自己“主動”下田,拿起一把秧苗插,但是很快父親就會默不作聲地過來奪走我們手中的秧苗,接著臉帶慍色說:你們這叫插秧嗎?你們這是玩家家。邊說邊把我們已經插到田里的秧苗重新拔起,用手在秧苗拔出來的窟窿里一陣摸索,將窟窿摸平后重新栽下。我們只好悻悻而退,去干一些拔秧苗的工作,去秧苗田里將苗拔起來,將根部帶出來的泥土洗凈,用稻草扎成把放簸箕里,然后挑到父親插秧的田里,并將一把一把的秧苗隔山差五地扔到田里,讓父親手頭那把秧苗插完后能夠就近從身邊再拿取一把。
插秧父親不讓我們干,犁田耙田也不讓我們干。
犁田時,父親左手握著牛繩和竹枝,右手把著犁子尾部那個圓溜溜的把子,嘴里銜著煙筒,低頭盯著犁鏵,跟著拉犁的牛,從這一頭到那一頭,手中的犁忽而往右掰,忽而往左掰,不停地左右搖晃,讓犁鏵以最貼切的方式接觸土層,將泥土翻新。犁鏵所過之處,塊塊泥土帶著靈氣,散發(fā)著芬芳的氣息,彌漫田間。牛一路耕到頭后,父親單手提起犁,左手牽動牛繩,指使牛轉身,犁鏵再次落到泥土中去。一丘田翻耕完畢后,接著開始耙地,犁地和耙地不同,牛在犁地時是按正常步伐前行的,但耙地時牛要小跑起來,所以耙地有一定的危險性,人站在耙子上重心不穩(wěn)時會被摔下來,為此,父親更不會讓我去接觸這類活。犁地雖然沒有危險性,但技術含量更高,犁耙的深淺把握不好時,會出現要么犁鏵不著土,讓??崭?,起不到翻土作用,要么犁鏵入土過深,耕牛不堪重負而舉步艱難,無論是對于泥土的翻新還是對于耕牛的憐惜,父親都不讓我們去試。
犁田和耙田時,父親分配給我們的事情也是打下手的活,有時候會被要求去割些草,在牛犁完地換耙的間隙,給牛備好青草,讓它快速地吃上一頓以補充體力;有時候會交給我們一把鋤頭,跟在耕牛后面,將整塊翻起的新泥土鋤碎,力氣小的,會給一把木制的長柄榔頭,同樣是敲大塊的泥土。這樣一番安排之下,牛在細碎的泥土上耙起來就會省力一些。
類似這樣的農活很多,像栽番薯藤時,父親給我們的活就是將修剪過的藤苗讓我們分配到番薯壟上挖好的每一個小坑中,讓父親在拿著草筢(一把帶短柄,另一頭裝著鐵制挖地的小農具),一挖一插一頂的一番快速動作下,無論是順著往前還是倒著往后,前前后后所到之處,都能在每一個空番薯坑里有一支待栽的番薯藤苗;還有像給水稻噴農藥滅蟲時節(jié),父親給我們的活就是給水稻除草,噴灑農藥的事情都是父親自己干。
在父親的長期“壓制”下,十七八歲本來就應該是一個整勞力的我,到20歲了還是不會做很多農活。不但是我,還有我大哥,小弟等等,在我的印象中,他們都不會插秧耕田一類的技術活,我們會做的都是割割草,放放牛,砍砍柴這類“天生就會”的小事。20歲之后村里的人大都外出謀生了,需要技術的農活更是無從接觸,而且越是往后,不會干的農活越多。
對于當年父親不讓我們干技術活,我們想得最多的是父親不愿我們受累,那弓著身子一天到晚磕在田里插秧;那彎著腰身,下雨天從早到晚的栽番薯藤苗;那一刻不停地跟著耕牛,冒著烈日在田里揮汗如雨耕田;那因為沒錢買噴霧器而用土制農具噴灑農藥的所謂技術活,顯然比拔拔秧苗,敲敲泥塊,除除草來得艱辛,來得吃力。但這一切都父親一個人承擔了,他默默地承擔起了本應由其成年子女共同承擔的家庭責任。
如今父親已經故去多年,我偶爾回家鄉(xiāng)一趟,看著長滿野草的田地,踩著被各種荊棘吞噬的泥土時,心中未免生出一番悵然。
為父親,也為鄉(xiāng)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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