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夜晚，讓我們抬頭仰望那輪明月，把自己的心事寄托于她，讓她照亮我們的人生之路。
　　 一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每當我對月吟誦李白這首《古朗月行》時，眼前總會涌起一片水霧，我看到了變成老仙女的奶奶，正站在月亮上沖我擺手笑。
　　 我小時候生長在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小村子里。童年給我留下最清晰的畫面是：葡萄架下，一位坐在老舊的木椅上的老婦人，邊打著麻繩，邊對坐在小板凳上遙望夜空的小女孩兒講古老的神話故事。這就是奶奶和我。
　　 自從媽媽生了弟弟后，就把我送到奶奶家住了。我那時很失落，故意像小公主使喚奴仆一樣，對奶奶呼來喚去。奶奶每次都歡喜地答應著，盡量滿足我的要求。
　　 奶奶身材不高，面容清瘦，一雙黑亮又深邃的眼睛深陷進眼窩。奶奶一生節(jié)儉，為了省電，她喜歡有月光的夜晚坐在院子里打麻繩兒。打這種麻繩是給家里人做鞋用的。
　　 說起奶奶打麻繩兒，現(xiàn)在也算是一種失傳的民間手藝了。葡萄架的柱子上掛著一縷麻，大約一拃長的小紡錘中間吊著一個用竹子做的小鉤子。奶奶把麻皮子一根一根地續(xù)進來，別在小鉤子上固定，然后右手提著麻線，左手扳動紡錘兒，手腕輕輕旋轉(zhuǎn)，小小的紡錘兒就滴溜溜轉(zhuǎn)動，牽動上面的麻線上勁兒，如此撥動紡錘幾次，等麻線上足了勁兒，就把它纏在紡錘兒上，然后繼續(xù)旋轉(zhuǎn)。這只是打麻繩的第一步，第二步是要把兩股繩擰成一股繩才算完成。奶奶打的麻繩兒粗細均勻，做出的鞋結(jié)實耐穿。那時候，人人都說奶奶有一雙巧手，可我看那雙手時覺得不好看，十個手指骨節(jié)硬硬的、圓圓的，伸也伸不直，也不能并攏到一起，手背上面青筋突起，里面像藏著蚯蚓似的。可我又非常喜歡奶奶這雙手。奶奶的手能做出特別多好吃的東西，樹上的槐花到奶奶手里能變成甜香的香餅，變成香甜的槐花粥。奶奶的手特別溫暖，我要是那疼了，奶奶的手放上去揉一揉就不那么疼了。奶奶的手做出來的衣服可好看了，上面還繡著金黃的大月亮、彎彎的黃月牙和小星星，我穿到哪都被人家夸。
　　 奶奶一天書沒讀過，連自己名字也不會寫，卻能講出一個個美妙動聽的故事。夜晚來臨時，我躺在奶奶的懷里，聽她講《嫦娥奔月》《后羿射日》《牛郎織女》《吳剛伐桂》等好多神話故事，聽得我如醉如癡。我常常陶醉在故事的情節(jié)里發(fā)呆，為故事中人物的悲歡離合而激動和感傷，也經(jīng)常提一些天馬行空的問題。
　　 “奶奶，嫦娥在廣寒宮里每天吃什么？”
　　 “神仙不用吃東西?！?br />　　 “她的玉兔為啥要搗藥，那些藥是給誰吃的？”
　　 “這個——應該是嫦娥自己吃吧！”奶奶停下手里的活，看了一眼月亮，若有所思地說。
　　 “嫦娥是神仙，她怎么還能有病呢？”
　　 “她是想后羿想得唄?！?br />　　 “吳剛天天砍桂花樹，他不累嗎？他不再犯錯誤，是不是就不用砍樹了？”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奶奶笑而不答，放下手里的活，岔過話題說：“太晚啦，咱們?nèi)ニX嘍！等奶奶夢里給你問問吳剛，大孫女，快點去炕上躺著，你也做個夢問問他們，好不好？”
　　 我?guī)е鴿M腦海的問號，躺在灑滿月光的枕頭上，那時的月光有桂花的香味。我望著窗格子外穿梭在云層中時隱時現(xiàn)的月亮，漸漸合上雙眼，恍惚中感覺身體變輕，飄飄悠悠飛了起來，我向月亮飛去……
　　
　　 二
　　 我和奶奶都喜歡夏天的朗月。奶奶告訴我，月亮跟我最好，走到哪兒就跟到哪，是讓我走亮堂堂的路。我試了試，果然月亮和奶奶說的一樣啊——我快走它也快走，我飛奔它也飛奔，我蹲下身子，它也藏在房后，我跳起來，它也一蹦多高。在外面玩累了，月亮就跟我到家里，我上炕睡覺，它就透過窗戶，隔著窗簾看著我，再也沒有比月亮和我更要好的朋友了。
　　 忽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月亮不和我好了。我去二秋家玩，她家院子里有一口大水缸，那圓圓的月亮就在她家的水缸里。二秋說，月亮和她最好，要住在她家水缸里。我哭喊著：“不得了，不得了，奶奶，月亮丟了。”我飛奔回家叫奶奶。奶奶放下手紡錘兒，問我怎么回事？
　　 我哭著告訴奶奶：“不得了……月亮不跟我好了，跑到二秋家的大水缸里去了，不出來了，月亮再也不來我家了。”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奶奶笑了，把我抱到小凳子上，安慰我：“乖乖，不哭不哭，奶奶有辦法，會叫月亮回咱家來的?！闭f著，奶奶麻利地拿來一個臉盆，打了滿滿一盆水，來到院子中央，放到地上說：“大孫女快看，奶奶把月亮給你叫回來了?！?br />　　 我往水里一看，啊呀呀！月亮真的回來了，還在水中晃來晃去，圓圓的一張臉笑得變了樣兒。我伸出雙手想把月亮捧在手里，沒想到月亮卻碎了，順著指縫流走了，我又哭開了。奶奶說月亮在和我捉迷藏呢，過一會兒就回來了。果然，月亮又搖搖晃晃在水中和我做鬼臉呢。
　　 我破涕為笑，仰頭問：“奶奶讓月亮這么聽話，奶奶也是仙女嗎？”
　　 “是啊，奶奶是天上派來專門伺候你的老仙女！”奶奶笑著說。那時的我對奶奶的話深信不疑。
　　
　　 三
　　 七歲時，我上了小學，天天背著奶奶縫制的小書包穿梭于家與學校之間。奶奶的故事漸漸失去了魔力，我能自己找一些書來“咬文嚼字”了，但我仍舊喜歡月亮。我教給弟弟妹妹背誦與月亮有關(guān)的詩句了，給他們講一講這些詩句的含義?？粗乙槐菊?jīng)的樣子，奶奶的眼睛笑得像兩個彎彎的月牙，在一旁自言自語道：“你們叨咕些什么呢？什么舉頭、低頭的，俺只聽說過‘有時落在山腰，有時掛在樹梢，有時像個圓盤，有時像把鐮刀’說的才是月亮?！倍旱玫梦覀兌夹α似饋?。奶奶有時也愛翻看我的書，說愛看上面的圖畫。
　　 三年級時，我終于在一本書上揭開了月亮的神秘面紗。人類已經(jīng)登上了月球，月亮本身不發(fā)光，是反射太陽的光輝，月亮上面有環(huán)形山，沒有水和氧氣，沒有生命跡象。那嫦娥、吳剛、玉兔、桂樹都是人們編出來的美麗神話，我想把這些告訴奶奶。當我拿著那本書想讀給奶奶聽時，奶奶正背對著我坐在炕上，望著窗外的明月，輕聲念叨著：“月亮升起來了，我二姑娘那里也該吃晚飯了。月亮啊，你一夜能走八萬里，走到我二姑娘家時，幫我稍話兒給她，‘說我挺好的，就是想她啊，讓她啥時得閑了回家看看啊’！”奶奶又在想念遠在新疆三年沒有回來的二姑娘了，我把月亮的真相又咽回到肚子里?！昂Ｉ仙髟?，天涯共此時”，在奶奶的世界里，明月是她的寄托，是她的希望，是她對遠方女兒的思念。此時我若告訴奶奶月亮本是無情物，奶奶一定會非常傷心的，就讓那些美好永遠駐留她心里吧。
　　
　　 四
　　 我去縣城上高中時，每兩個月才回家一次。每當踏上家鄉(xiāng)的土地，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我親愛的奶奶——我心中的老仙女卻一次比一次衰老。她那雙深邃的眼睛變得渾濁了，再不能在月亮底下紡麻繩兒了。奶奶還是喜歡在月下獨坐，嘴里念叨著她掛念的親人，滿頭銀絲在月亮下閃光，好像里面藏著月光。
　　 奶奶每次見到我時，都親熱得不離左右，對我噓寒問暖，然后上炕翻箱倒柜，把一些糖塊兒、瓜子兒、花生等好吃的都拿出來，放到我的手里，看著我吃。奶奶也會一遍遍問我城市里的高樓是什么樣的，那樓梯都是用什么做的，汽車站里怎么買票，要是上錯車了可咋辦等等。我都一一回答奶奶，雖然奶奶過一會好像把這些都忘記了，又會來重復地問我一遍，我依舊耐心解答。我的心里很疼奶奶，她真的老了，記憶也老了。有時我纏著奶奶再給我講講那些神話故事，奶奶會張冠李戴地安錯故事里人的名字，我笑著，聽著，在靜好地時光里看著奶奶，多么希望她永遠也不要老啊。
　　 每次離開奶奶家時，奶奶都拄著拐杖戀戀不舍送我到大門口，不停地叮囑我：“別想家，好好念書?！睗u行漸遠的我，回望奶奶，她瘦小又彎曲的身體像一枚彎彎的月亮。
　　 奶奶臨終時，我沒能守在奶奶身邊。父親告訴我這個噩耗時，正是一個月色茫茫的夜晚。我奔赴在趕往家鄉(xiāng)的旅途上，淚水漣漣一路，在心里千百遍呼喚：“奶奶，我的老仙女啊，你慢點兒走，等等你最愛的孫女，讓我再最后看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