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秋季的絕句(散文)
唐詩里,最喜歡的是唐詩四言絕句,簡單明快,直接入題,動人心魄。于是,我就把今年濃烈的秋天,大膽寫成了一首四言詩。每個段落都標注出我的喜愛。我覺得秋的內(nèi)心,不僅充滿著盎然的詩意,更多的是這份煙火的歲月,就是日常中我本人才有的生活。
第一句:碧水藍天一語秋
此時,即將接近2024年的中秋,窗前的綠葉開始凋落,一片一片,像空中的小鳥,飛出一條鮮艷的線條。
海洋一般寬敞的月光之秋,穿過了窗口的限制,把一年中最好的畫面展示在我的眼前。它是豐腴的以純藍色墊底的畫面,雖是信手涂來,卻是水天日月、著色無間,將機會均等、相融和諧的構(gòu)圖,布滿在時光的柔軟畫布上。
那么,我就開始寫第一句的秋天吧。
秋天到了,遠遠近近傳來的聲音,在一夜間顯得與其它的季節(jié)不同。
比如風,就顯得不同。春天的風,透著歡喜的味道,沙沙沙,清純而輕盈,像一個愛笑的小女孩,一句不知怎樣的話,就逗得她笑個不停,像被人撓了笑穴,中了笑魔,頓生無限柔情。夏日時,風一來,樹葉往往凝步不動,就是動,也是晃一下是個意思,發(fā)出一下懶洋洋、厚重潤滑的啦啦聲,柔軟綿長從不喧嘩,顯得身體很重,胖東西都不愛動,想待在一個地方,而且聲響不大。冬天的風,就顯得有些凄厲和蒼涼,動不動就會發(fā)出不平則鳴的響動,它肚子里是沒有什么事了,灑出來,吹出去,卻帶給別人萬千的事。
秋天,則顯得與眾不同,像一個成熟的男人,獨身站在大地之上,不談自我,不論時辰,遇事逢人往往是一語之間,點到為止,從不多話。
就像現(xiàn)在進入秋天的風,只是稍微地來一點風,樹葉就會渾身大動起來,草也動,灶煙會傾斜著,水波也跟著漣漪起來,凡是輕飄飄的都會動,也愛弄出動靜。滿世界的物體,只要到了秋天,份量一輕就開始不甘心,稍稍地一吹,就開始吵鬧,自己吵,相互吵,眾物一起吵。每一陣風吹來,就會場場不落,個個都會發(fā)出嘩嘩啦啦的響聲。看來分量輕的東西都是這樣,從來達不到小徑獨幽篁、萬物俱寂籟的境界。
秋天一到,人說話的聲音、鳥發(fā)出的啼叫,其他小區(qū)的狗吠,甚至對面樓上正在吵架的夫妻,教育孩子的家長,只要是發(fā)出的聲音,就一定傳得很遠。它們穿透自由,不再被厚厚的綠葉遮住擋著,不再被凝著濕潤水汽的空氣層層隔著。
也許,秋天有些時候,就學著老年人模樣,回歸了最初的童稚年代,做什么事情愛索性起來,不再遮蔽,不再隱藏,有什么就是什么,露出一條短小的尾巴。
還是當個成熟的世間人吧。除了文字的泄露,語言的天機從不被揭開,靜靜地坐著、站著、看著,然后想著,如一株總是低頭的秋葵。
本是當秋言秋的事,秋來時說著說著就說出了秋,說到了人。
第二句:萬事空余兩不愁
古往今來,很多人都在為秋而悲,尤其是斷文識字的文化人,更是超出常規(guī)地傷秋,傷怎么傷著他們,我不知道。農(nóng)民傷秋,是因為收成的大事,收成好,傷受的少;收成不好,才會為明年而傷。官員傷,理由你懂得,這里不說。只有孩子不傷,因為他們年輕并不懂得秋是個什么滋味,只會說句秋天好個涼。
秋在動物的身上,不見一絲反應(yīng)??梢哉f,悲秋是人類才有的一種軟弱心理,也是文字才有的一種鳴叫的方式。
然而,我并不喜歡這種充滿悲秋的感覺。為什么非要這么憑空生死,讓自己不高興地去做呢?日子和日子之間有什么區(qū)別嗎?秋天和春天,還有夏天、冬天,只不過就是植物在生長里找給自身的表達方式而已,而不是使用你的身體去表達內(nèi)容,即使傷不到你身,也傷到了心,卻無人知曉,誰會關(guān)心身外之人的傷感。我想,只要有高興的時候,什么事情都可以高興;碰見傷心的時候,你就不要去想那些不好的事,學會忘記,讓不快樂落地糜爛,人才不會傷心。日子根本就沒有多大區(qū)別,區(qū)別的最大處,就隱在你身體的里,就在你想到和想不到之間,不想也好,最好不想。
以前,喜歡讀歐陽修的文章,渾身上下沾滿著華麗的詞賦,對他寫的秋懷有一種同感?,F(xiàn)在回頭一想,自己多么可笑。當年的我,就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孩子,怎么會硬跟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有同樣的心情呢?
那時候,我就是矯情,就是做作,就是無事憑空亂說愁的假詩人。穿著打扮,拿腔拿調(diào),把自己打扮得真像個詩人,其實什么也不是,真正的詩人是和萬物大地、四季風景齊動共舞的人。
現(xiàn)在,倒是很欣賞那些愛喝酒打牌找女人的男人。他們的心里從來就沒有過秋人悲情的概念,即使他們到了80歲,在走不動路的年齡,甚至躺到了病床上,也一樣喜歡追看街上走過的年輕美女,喜歡看那些露著肩頭大腿朝氣活力的女孩。年輕漂亮的護士給他們扎針喂藥時,也會偷偷嗅聞她們身上那種年輕女人才有的氣味?,F(xiàn)在想來,這根本就不是流氓,也沒有那么污垢,而是對生命的體驗,對生活的熱愛,對世界的留戀。證明他們還存著一顆從18歲到80歲始終未變的年輕靈魂。
這才是生命才有的完整裸露,構(gòu)成著秋天的靈魂形態(tài),任它們更多地自由行走,任性地創(chuàng)造出大自然的杰作。任何生命都有靈魂,秋天就是整個世界的靈魂。如同烈酒是糧食的靈魂,只要植物的生長到了一定的時期,任何成熟的果實也會以靈魂的方式,在漫天遍里的彌漫出酒的陣陣濃香。我就在去伊犁的果子溝里,被這種來自天地間的野生果實,徹底地迷離了沉重的軀體,脫竅出一顆渴望奔跑的靈魂,渴望飛起來的肉身,渴望一醉萬年的雄心,渴望在疲憊的狀態(tài)里,擁有一個讓自己徹底松馳的完整夜晚。
秋季自有秋季的無盡韻味,自有秋天的色彩和溫度,它就像發(fā)酵后破解任何限制和局促的烈酒。在酒和靈魂里,秋不同于春的那種勃發(fā)著昂然生機,以生機欲望壓倒一切的迫不及待;它不同于夏那份股子在炙熱里迅猛有勁的成長勁頭,用勁入土扎根,迅速伸枝張葉,急于結(jié)結(jié)出果實;它更不同于冬季那種對冰天雪地,享有整個世界和一室收獲的的安靜。
秋,是大自然自我的貯備和滿足,是糧食和食鹽,是火是溫暖,是掏給自己看的心情,是讓炭火充分燃燒后,成就在多種色彩深處的壯美激情。
秋天性格里的清醒和理智值得人類學習,對于時間它不愁,愁也無用,不如隨著清風去翻書。生命不愁,愁來愁去反而更愁,不如茶酩一杯人不愁;至于輪回更不愁,四季到時自然到,酒到嘴邊自然喝,管它將來是什么。
第三句:風來雨駐三不問
能在秋季里撈回一口袋質(zhì)量最好的糧食,重重地堆放在倉庫中,就是秋季對冬天最好時光的最大貢獻;就是在泥土的播種時,有一個沖入春天重新讓土地開化,給種子繁衍,用幾倍的收成,再次為你孕育大群孩子的希望;就是在對抗漫長冬天的休閑里,你能安靜地坐著,在透著熱汽的窗口旁,看外面大雪紛飛,看路上行人跑步回家,看牛羊為躲避寒冷的侵襲,四處尋找圈棚的笨拙樣子,為自己慶幸發(fā)笑的瞬間。
那一時刻,那一杯茶,那一枝煙,那一縷曬在你身上的陽光,氳氤的爐前小睡才是你的心情。此時此刻,你還會記得秋天的悲傷嗎?
前幾年,我還在背著大包小包喜歡照相,到處亂跑去拍攝秋天的風景,用大大小小的鏡頭,把那些色彩斑斕的樹葉、倒影的河流,急于折騰著把籽粒果實搬進糧倉的鼠類,拼命啃食草籽急于增膘越冬的牛馬羊,提前到來的雪峰白巔,還有突然空曠疏朗起來的大地,用遠中近的角度全部攝入鏡頭。我以為拍攝之后就能擁有這一切,以為拍攝了就會屬于我。
然而,事實的結(jié)果特別打臉。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擁有過它們。所有的努力,只是經(jīng)歷和路過了它們,只是它們身邊一個行走的客人而已。我仍然一無所有地和它們相處著,只是平安無事,各得其樂,處在彼此認識的狀態(tài)。它們,不管被踩過多少遍,收割過多少次,犁耕火燒過多少回,依然不變地繼續(xù)屬于它們。那怕在一百年、一萬年之后,大地依然還在,河流依然在流,村莊還有嬰兒的哭聲,群山依舊頂著千秋雪,一棵平常的樹木,都會比我們活得更長。所有我經(jīng)歷的,喜歡的,依然如故的活在這片大地上,而我卻早已不在。
這才是人類與大地之間的最大區(qū)別。人類狂想著去改變、占有和占據(jù)以私享為榮,結(jié)果手太小,生命太短,心胸不大,握不住的東西太多了。大地卻如一條源源不斷的時光河流,滿載著我們的后代,從河床中馳過,始終為人類提供著讓你路過看過喜歡過,卻不能獨占私享的一切。
風雨世界的秋,時光流逝的秋,有我無我依然的秋,在我們離開人間繼續(xù)的秋,才是真正的秋,根本不是你我之輩可以探討的大事秘事。當人類知道了無限邊際的宇宙星體,當知道了從未斷流的歲月綿長,當理解了生命生死的必然歸宿,人才能夠懂得什么才是不傷不悲不愁。
我不問天,天機不可泄;也不問地,萬物皆有答案在;更不問自己,因為問不出來。
人在世界上,必然要經(jīng)過不同齒輪的碾壓??嚯y的,生存的,事業(yè)敗北的,無錢貧窮的齒輪;還有笑著的,哭泣的,失望的,甚至是來自親情之間的重重擠壓。負壓之下才能承重,悲后之喜,生命的過程里,本來就需要這些東西,需要各種各樣的水,去滌蕩埋藏在身體和心靈里的層層污垢,包括你的悲傷。
面對已經(jīng)到來的這一場深深的秋意,你會想到時間,所有的問題,只是時間的問題,對于時間的真正存在,人擁有的這一點時光根本不算什么。
走入秋天時,我也很想讓自己重一點,背點果實回家,帶著希望想著去做些,說些,寫些和思考些,讓界土寬闊,讓眼睛能看到更遠的地方,看到大海中無數(shù)沉船頭上的行船。
第四句:身世滄桑四季休
我家樓房的窗口下,是市中心一條并不寬敞的馬路。每天早晨,在博格在雪峰上的太陽沒有出來的黎明時分,就有無數(shù)謀生的男男女女,睜著沒有睡醒的雙眼開始謀生。他們推著車、背著包、拎著口袋、挑著擔子,在路邊擠著位置擺攤賣貨,衣服鞋子帽子,五金小件,肉食雞魚鴨,囊括了人類需要的一切。其中,賣蔬菜水果最多??吹剿麄兙蜁氲剑l都是這個世界上的討食人。每一天黎明出門、深夜歸宿,承風沐雨,僅僅就為著生存而活著,為孩子上學、老人吃藥、貼補家用,甚至為自己能吃點好的食物,忙碌終生為能多討點碎銀子,向陌生人陪出笑臉,誰的身世不滄桑?
這里的秋季,一早一晚的天氣很冷,年輕人都不敢夏天那樣再穿短衣衫。很多攤子的主人會在蹲倨中搓著雙手,時間一長就要跳起麻木的雙腳,擺頭伸脖子挺腰晃手跳腳,動作滑稽得像演出的木偶戲??墒?,路上沒人發(fā)笑,也沒有仔細去欣賞。
用上帝的視野看去,路邊的行人很多,匆匆忙忙中騎車的,拉車的,走路的,空著手的,拎著東西的。挽著女人的男人,扎著花頭巾的女人,背著書包的學生,在小吃攤上問價的老人,在秋天里更像一只只忙碌的倉鼠,最是值得悲憫的大多數(shù)人。
不論是登高還是望遠,極盡著千里目,我也是他們其中的一人。
在活著的時候,我們總想從這個世界上多得到一些,想要的,得;不想要的,也得;甚至別人手里的,也想得。其實,人的身世如何不僅是看錢的多少,得到多少,路走的多遠,而是要一路看過,你的手里最后都攥緊了什么,得到與否并不重要。
你再看秋天得到了什么,喂養(yǎng)人類、承載萬物,庇佑生靈,全是純粹的傾囊付出,就是騰出一身的空曠,卸下披掛的鎧甲,就是失后的得到,它們最大的得到就是輕松和空曠,有一份獨釣寒江雪的心情。
可以為秋季而動情,卻不能為秋季而傷悲,傷悲就是傷心悲情,一旦受傷就會動情難受,這是萬物皆準的生存法則,否則你無法快樂。在我看來,秋季最能讓人類動情的是,它比我們更具寬闊的胸懷,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大方貢養(yǎng)沉默奉獻的精神。相比之下,我們的人類就顯得那么齷齪、局促、狹隘和渺小,怎么配得上與天地齊生共存。
窗口邊,長著一排整齊的老榆樹,幾次因為擋電線而被鋸掉,卻又在新一年時重新蓬發(fā),看到樹干樹皮,樹齡肯定比我的年紀要大的多,它們是見過世面、歷經(jīng)風煙的髯髯老者,是和這座城市一起成長起來的那一輩。有一棵老樹,就在我家窗口,佇立著伸手抱不過來的腰身,幾乎快成了老樹精,替我遮擋著馬路上的塵土、天空的雨雪,提供著清香草葉般的空氣。初次見到過它時,我從繁茂的枝葉上以為它還很年輕,郁郁蔥蔥得像個小伙子。時間過去了這么多年,它還是依然如故地年輕著,時不時來點孩子氣,把枝條伸到我的灶臺邊。雖然每年都在輪回之間綠著黃著青著,年年落著大片的黃葉,卻從不見它漸漸變來的老態(tài)。
樹梢上枯黃的葉子,極像懂事的孩子,大概知道了欣賞它的主人就住在這里,往往向我示好。有時,它會走著不規(guī)則的軌跡,把一片透著清新脈絡(luò)的葉片,輕而易舉地飄進我的窗口;有時,干脆就落在我的懷中,想著讓我抱一抱它。我覺得自己頓時高興起來,終于有客人來訪。在這個窮居鬧市無人問的城市里,它就是對我的專門訪問,讓我在意外的驚喜之間為之動容。我為讓自己能記得這種心情,年年都會摘下幾片整齊干凈的樹葉,用筆寫上當天的時間,然后夾在自己要讀的書頁里,每次翻到這一頁時,都會在心中為之一熱。
很多年來,做為心靈獨行客的我,都是它們在溫暖的房子里,用朋友的方式,安靜稱心,陪著我過完整整一個漫長的冬天。那幾年,雪很大,它們讀多了我的書后,原來綠色的葉征,也開始變得白了起來。
彼此兩不相厭,這才是我絕句里的秋天,也是那個我看它,它看我的秋天。
二〇二四年九月十四日于烏魯木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