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七夕】王家店的傳說(小說)
1
黑龍江下游有一個很小的漁村,叫王家店。漁村東南角有一棵老柞樹。樹下有一奎很大的土包子,當?shù)厝斯苣强S土包子叫“狗墳”。據(jù)說,土包子下埋了一條叫“大黑”的獵狗。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黑龍江下游十分荒涼,江南岸是一望無際的沼澤地,長滿了蘆葦蕩,還有一人多高的小葉樟,還有很多叫不上名的野草,只有幾處地勢較高的地方,長著一片片茂密的島狀林。一陣江風(fēng)刮過,濕地里翻滾著萬頃綠浪,一波波地蕩漾向了遠方。那些島狀林也響起了澎湃林濤聲,應(yīng)和著北面的江濤,一起在這片荒涼土地上空呼嘯。當時從上三家子到下八家子沿江上下近百里地之內(nèi),只有這么一家小野店——“王家店”。
王家店距上游的三家子村四十多里地,與下游的八家子村五十里地左右。當時,黑龍江下游很多地方還沒有地名,一些從山東或河北逃荒來到這塊處女地的關(guān)里人,看見這么肥沃的黑土地,再也不想離開了,找個地方較高的地方搭起地窩棚住下來,在這里開荒種地,或上山狩獵,或下江打魚。這樣一來,那些冒起炊煙的地方,也隨著那個人的姓氏或有幾戶人家,才有了這樣一些吸怪的地名:陳永亮子、朱老四大泡子、上三家子、五家子、下八家子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當時在“王家店”開店的那個人并不姓王,而是一個姓盛的六十多歲老漢,都叫他老盛頭。既然在這兒開店的人姓盛,那么這里不應(yīng)該叫“王家店”了,應(yīng)該叫“盛家店”才對頭呀!
據(jù)在這一帶打魚的老漢講,最早在這里開店的確實是一個姓王的山東人。那個人還娶了一個赫哲女人當老婆,他們一直住在這里。后來在這里開店的王掌柜死后,那個赫哲女人也領(lǐng)著兩個孩子離開了,這家小店才由老盛經(jīng)營。盡管小店已經(jīng)換了主人,可這里的打魚人仍習(xí)慣叫這里:王家店。
六十年代中葉,父親帶領(lǐng)幾十名工人架設(shè)從同江縣城到撫遠的電話線路。那些工人開始駐扎在上三家子,隨著架設(shè)的線路延長,工程隊也搬遷到了王家店,他們在那家小店旁支起兩頂帳篷,在那里駐扎下來。
當時王家店,還不是漁村,只在黑龍江邊有一棟草垡子砌墻,上覆厚厚茅草的土草房,孤零零地佇立在秋風(fēng)怒吼的黑龍江畔,掩映在一片秋風(fēng)吹光葉子的柳林后。房門前常年立著一根高高的楊木桿子,是過年時掛燈籠時留下來的燈籠桿。無論是夏天在江里劃船,還是冬天坐著馬爬犁打附近經(jīng)過,遠遠就能看見那根高高的木桿子,知道這里有一戶人家,或前來投宿,或打尖吃晌飯,然后繼續(xù)往前趕路。平時這里除了開店的老盛頭外,再見不到第二個人了。偶爾能見到一個陌生面孔出現(xiàn)在“王家店”,肯定是打這里路過的行人。
那時黑龍江下游還沒有通往內(nèi)地的鐵路,也沒有通往內(nèi)地的公路。春夏秋三季只能乘坐客船——后面帶著足有兩人來高的木板大推輪那種。輪船開動,兩根粗大的鐵臂不停地搖動著推輪子,“劈里啪啦”地擊打著江水,緩緩行駛在從佳木斯到撫遠的航線上,每周只能跑一個來回。每逢輪船轉(zhuǎn)彎,或有兩艘輪船相遇,都會“嗚——嗚嗚——”地拉響了汽笛,那汽笛久久地回蕩在空曠的黑龍江上空。而到了冬天則更荒涼了,只有運貨的馬爬犁,或狗拉雪橇行走在冰封的黑龍江面上。
老盛頭在這里開店并不是為了掙上下往來旅客的錢。每年秋天,他都領(lǐng)著狗進林子抓“孬頭”(貉),攆獾子,有時還能逮住猞猁和水獺呢。攢上幾十張皮子,到四十多里外的上三家子供銷社賣掉,再背些米面油鹽回來。一個秋天,再加上一冬攆的皮子,足夠老盛頭一年的開銷了。
在這樣偏僻的地方開店,除了父親他們這里架線的工程隊以外,平時很難能見到外來人。為了有一個伴,也是為了攆“皮子”方便,老盛頭養(yǎng)了一條本地長毛黑狗。
聽父親說,那是一條長的高大的獵狗,站起來足有一米多高,寬寬的嘴巴,四棱四角的頭,再加上一身又黑、又亮、又長的毛,把兩只耳朵幾乎都掩埋在長毛里了,給人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開始,父親并不認為那是一條好獵狗,以為也不過是只普通的看家狗而已。
老盛頭對狗頗有研究,只要提起獵狗,總會津津樂道地說:“每只狗都有‘香’(指狗的嗅覺)。順著狗鼻尖往上大約一指地方,能摸到一個凹進去的‘坑’,那就是狗的‘香’??釉缴?,證明狗的‘香’越好?!?br />
獵狗在搜尋獵物時,又分為嗅抬頭“香”和低頭“香”的兩種。聞抬頭“香”的狗,跑起來鼻尖朝天,一邊跑一邊聞殘留在空氣里野獸留下的氣味兒;而聞低頭“香”的狗,則鼻子尖貼著地面跑,嗅著獵物從雪地上經(jīng)過時留下來的氣味兒。
他還說,狗和人一樣,也是什么樣的都有。有的喜歡跑在主任的前面,主動幫助主人尋找獵物;也有膽子小的,跟在人的后面跑,直絆后腳跟。有的狗發(fā)現(xiàn)了獵物后,傻里傻氣的不顧一切往前沖,別管碰到多么兇猛的野獸也是不要命的往上撲,即使碰到黑瞎子和大野豬,也敢上去咬兩口;而有的狗發(fā)現(xiàn)了獵物,遠遠地圍著野獸瞎叫喚,根本不敢靠到獵物跟前,直到獵人把野獸打死,它才會沖上去,咬住獵物不放,使勁兒朝著主人叫喚邀功,好像那只獵物是被它咬死的似的。老盛頭告訴父親說,這種獵狗的“香”再好,也絕對不能養(yǎng)。到了生死的緊要關(guān)頭,這樣的獵狗往往會撇下主人,而只顧著自己逃命。
盡管父親也曾養(yǎng)過獵狗,可他畢竟只是個業(yè)余獵人,只是愛好而已,沒有那么多的研究。父親問老盛頭:“黑子是聞低頭‘香’,還是抬頭‘香’的獵狗呢?”
老盛頭只是諱莫如深地笑了笑,并沒有回答父親的話。后來父親才知道,老盛頭之所以不愿意和別人談?wù)摵谧?,是有其原因的?br />
2
“王家店”只是一家小野店,并非真正的店。那些到下江或去內(nèi)地的旅客途經(jīng)這里,在店里住宿、打尖也不用交住店錢,甚至連飯錢都不用花。老盛頭吃什么,跟著吃什么就行了。店里并沒有準備幾個菜,燉魚則管夠“造”,隨吃隨盛,能吃的大肚子漢,連著吃兩碗三碗也不會說什么。那些魚都是老盛頭自己下網(wǎng)打的,沒有任何成本,只需把魚從網(wǎng)上摘下來,在江邊收拾干凈,燉在外間的大鍋里,再抓上一把鹽,放里幾只紅辣椒,架起火燉熟就行了。店里總彌漫著一股辣椒燉魚的腥辣味兒。
客人晚間在店里住宿,也沒有被褥,一鋪燒得熱熱的大炕,穿著衣服滿炕滾。好賴在店里只住一個晚上,怎么還不好對付?況且到這里來住店的多是男人,偶爾來個女旅客,也多是男人帶來的家眷,單身女人很少出門,更不要說到這里投宿了。
關(guān)于王家店,有很多神秘的傳說,單身客人也很少來這里投宿。據(jù)說在“康德”年間,這里曾發(fā)生過一起慘絕人寰的命案,老盛頭年輕的時候,曾和王掌柜見財眼開,把一個人活活塞進冰窟窿。
聽說那個被塞進冰窟窿里的人,是個在山里種大煙(罌粟)的煙客?!翱档隆痹甑亩?,那個煙客收完了最后一茬大煙,帶在身上走到王家店時,天已經(jīng)黑了,只好留宿在店里。當時,兩個人見他背著包袱,知道里面有東西,一直等到半夜,把那個正在熟睡的煙客用打昏了過去,裝在麻袋里塞進冰窟窿。也有人說,那個被他們?nèi)M冰窟窿的人,并不是煙客,而是一名抗聯(lián)戰(zhàn)士。別管什么人,反正這個野店里曾發(fā)生過一起命案。
父親對這種傳聞一直是半信半疑,總覺得這個看似很和藹的老盛頭,絕不可能做出那種殺人越貨的勾當??僧吘谷瞬豢擅蚕?,海水不可斗量,表面看著哪個人都很不錯,實際上人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誰又能猜的到呢?!即使當時這里真的發(fā)生過一起命案,在這樣方圓幾十里只有一戶人家的王家店,比當年孫二娘開店的一面坡還偏僻,別說殺死一個人呀,就是殺死十個八個,只要兩個當事人不說出去,外人也絕不可能知道。而且“八.一五”光復(fù)后,王掌柜已經(jīng)駕鶴西游了,當事人只剩下老盛頭自個了。被殺的人都塞進了冰窟窿,尸體早不知道被江水沖到哪兒去了,只要他自己不朝外說,別管外人怎么說,也只能是個傳說而已,都不可能找到任何真憑實據(jù),更不可能有任何人會站出來,指證倆人當年所犯下的罪行。
為了這事,父親特意去了一趟勤得利,問那里的村長有否有這事?村長也只是搖頭說,這只是一個傳聞,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散布出來的。別管啥事,也是寧信其有,而不可信其無。小心總沒大錯!父親覺得村長的話講得很有道理,返回王家店后,把村長的話悄悄地在內(nèi)部說了一遍,要大家千萬不可單獨行動。他們誰都清楚,老盛頭有一支獵槍,每次外出打獵都背在肩上。那支獵槍是他從江對岸蘇聯(lián)那邊掏弄來的。人家躲在暗處,要想收拾個把人,簡直易如反掌。
別看父親對老盛頭有點懷疑,可卻十分喜歡他養(yǎng)的那條叫黑子的獵狗。他曾多次跟我多次講起過黑子,說它是一條具有北方豪情的獵狗。
對這句充滿了贊譽之辭的夸獎,我還是無法理解黑子究竟是條什么樣的獵狗,更不明白那“具有北方豪情”的狗會是什么樣子?只能在父親的描述中,對黑子漸漸有所了解。當然,這些我都是間接知道的,只是通過父親的之鱗片爪的描述,大體勾勒出對黑子的一點印象。
聽說,黑子平時并不怎么喜歡叫,更不會有點事就張揚得滿世界沒有不知道的。它喜歡保持著沉默,用自己的行動來證明它對主人的忠誠。每次發(fā)現(xiàn)獵物時,它總是沖在最前面,一邊不停地前竄后跳,一邊使勁地狂吠,把獵物團團圈住,絕不讓獵物從它的眼前溜掉。當然,老老盛頭對黑子也特別好,別管打到野豬,還是狍子,剝完了獸皮,先割下一塊肉或者割下一塊獸肝先扔給它。黑子也從不挑剔,別管扔給它什么,都沒有任何怨言,叼起來,躲到一邊悄悄吃掉,然后心滿意足地趴在一邊舔著嘴丫子,從不會像其它獵狗那樣,圍著主人嗷嗷叫喚著要肉吃。
黑子特別通人性,它不僅跟老盛上山攆皮子,老盛頭不在家,它還幫著主人看家護院。別管多么寒冷的冬天,它多數(shù)都住宿在狗窩的外面,趴在院里的草堆上。只有碰到漫天飄舞著紛飛的大雪時,它才躲進狗窩里??墒悄切┖鷣y紛飛的雪花還會從狗窩門飄進去,落了它一身。這時候,它便會蜷成一團,把潮濕的鼻子藏在毛絨絨的尾巴下面,可渾身還是被體溫融化的雪水弄得濕漉漉的,凍得渾身直打哆嗦??匆姼赣H走出帳篷,去了他家。黑子高興得急忙從狗窩里鉆出來,哼哼叫著,悄悄尾隨在父親的身后,門剛開了一道縫,它急忙鉆進主人的屋子里,找個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收起爪子,膽怯地注視著主人,像生怕惹主人不高興似的。當看見有人在注視它時,它會輕輕地擺動幾下尾巴,好像對主人允許它進到屋子里躲避風(fēng)雪而表示的感激似的。要是趕上主人不在家,來客可就慘了,黑子堵在院門口狂吠個不止,連院門都不讓客人進,更不要說住店了。
趴在屋里暖和過來,黑子身上被雪打得濕漉漉的毛也被它的體溫烘干了,又悄悄地站起來,擠開門跑到外面,在雪地里打著滾,抖擻著身上的長毛,把在屋子里熱得耷拉下來的耳朵又重新支棱起來,回頭朝門望了望,看主人跟出來沒有?
主人不帶它上山打獵的日子,對黑子來說是很難過的。它常常耷拉著尾巴和耳朵,蹲坐在院外的大門口,抬頭望著遠山,長久長久地凝視。有時,還會發(fā)出莫名其妙嗚咽似的哀號,像生病了似的。每次老盛頭聽到它的號叫聲,便會推門出來,大聲把它吆喝住了。
看見主人出來了,它便乖乖地趴下,朝著主人不停地擺動著尾巴,也不再哀叫了。不過,它還是忘不掉不能和主人上山打獵的苦悶和煩惱。主人不帶它上山,它只能單槍匹馬地跑進山林里,一直到天近黃昏才回來。而且,每次它從山里回來,幾乎從不空嘴,不是叼著只獾子,就是渾身雪白的雪兔,或者叼回來一只孬頭(貉),甚至連會飛的野雞,它都叼回來過。
一天,父親領(lǐng)著人干活回來,剛走進老盛頭家的院子,就聞到屋子里傳出來一股香味兒。進到屋里才知道,老盛頭烀了滿滿一鍋野豬肉。父親問:“又是黑子的功勞?”
老盛頭說:“可不是它嘛!”
原來這天,老盛頭并沒有領(lǐng)著大黃進林子,它覺得實在無聊,獨自跑進林子里,還從山上趕回來一頭近百斤小野豬。
那頭野豬被大黃攆得圍著門外柴草垛來回轉(zhuǎn)了好幾圈了,直到老盛頭聽到外面的嘈雜聲,還有大黃的兇猛狂吠聲,趕緊開門出來。那頭野豬被攆得實在無路可逃了,也確實累熊了,看見老盛頭推開院子門,竟一頭鉆進院子,拱進一堆引柴的草垛里躲了起來……
大黃偶爾抓個飛禽走獸肯定不覺得稀奇,這些東西畢竟還在生活在地上,或者有時會落到地上。最令人難以置信的,還是那年秋天老盛頭到距離王家店三四里地外的眼泡子打野鴨時發(fā)生的一件事。
眼圈泡子的湖心有座橢圓形的島嶼,周圍是清澈的湖水,像只水汪汪俊美的少女眼睛。據(jù)說有個市報的記者曾來到過這里,見到這么美的湖,頓時來了靈感,才給它起了這樣一個形象而好聽的名字:眼圈泡子。
每年春秋兩季,都有很多從南邊或者北面飛來的野鴨、大雁在湖心的小島上歇腳,或者在島嶼附近的淺水里尋覓食物。等到吃飽喝足了,那些水鳥也休息過來了,再繼續(xù)朝南方或者北方飛去。去打野鴨的那個秋天,老盛頭看見湖里落著很多野鴨子,足有成千上萬只。只是那些野鴨都落在島上,距離岸邊實在太遠了,又沒有漁船,獵槍的霰彈根本射不到那樣遠的距離,只能站在岸邊“望鴨興嘆”,再眼饞也沒有辦法。獵狗黑子也一直圍著湖岸邊跑來跑去,好像在幫主人尋找能打到野鴨的地方。只見它“啪噠啪噠”地從一片淺水灘跑過,突然在一個陡岸邊停下了腳步,放低了身子,四只腿蹲下朝前移動,擺出了一付發(fā)現(xiàn)獵物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