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夏天，寶雞因強降雨淹沒城區(qū)沖上了熱搜，天氣也沒有往年干旱炎熱，夜晚更是涼爽，我要蓋著薄毛毯才能睡覺。
　　 半夜，涼風(fēng)吹進窗戶，我只裹一床薄被，卻大汗淋漓，汗水順著發(fā)絲、脖頸、后背往下淌，一身汗剛發(fā)出來，接著又出一身汗……我意識到自己身體出問題了，打開燈，想從床上坐起來，一陣眩暈，讓我又跌回床上。是不是低血糖呢？我拿過手機，想搜一下低血糖有些什么癥狀，我把手機舉在頭頂，剛在屏幕上輸入“低血”，還沒來得及輸“糖”字，一陣更劇烈的眩暈襲來，仿佛世界都在搖晃，胃里泛起一陣陣惡心，手臂不聽話地松開了手機，跌落的手機砸在我的臉頰上，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天亮了，我掙扎著爬下床，在客廳的茶幾下找到三塊糖，強迫自己含進嘴里。一會兒，眩暈的癥狀好像輕了一點，我便爬下床給自己做早飯，和母親一樣，我堅信食物能帶給我戰(zhàn)勝疾病的力量。吃了一碗雞蛋羹，半個饃饃，一個桃子，我跌跌撞撞地躺回床上。
　　 不舒服的癥狀更嚴(yán)重了，我感覺自己像睡在一個巨大的圓盤上，它在不停歇地轉(zhuǎn)啊轉(zhuǎn)啊，我伸出雙手，想在周圍找到一個邊角，讓它停下來，可一切都是徒勞。我努力睜開眼睛，瞅一眼屋頂，天花板上的線條被壓扁，又被拉伸，閃得我眼花繚亂。這下，我除了眩暈，胃里還掀起一波一波的惡心。
　　 實在忍不住了，我強壓著胃里的翻江倒海，想跑到衛(wèi)生間再嘔吐，卻發(fā)現(xiàn)一起床就找不到方向。就像一只螃蟹在地上爬行，我總想在周圍找到東西做抓手，好使自己行走?？偹闩赖搅诵l(wèi)生間，嘔吐物從嘴里噴射而出，濺得到處都是。先吐的是黃色，應(yīng)該是雞蛋羹；再吐的是紅色，我沒有吃紅色的食物?。煌碌淖疃嗟氖侵兴幩粯拥暮谏?，這又是什么東西呢？
　　 就這樣，我在臥室和衛(wèi)生間來來回回折騰了幾次，吃下的東西吐光了，人也消停下來了。別著急！別害怕！躺一躺就會好的，我鼓勵著自己。可是，時間一分分過去，大太陽已經(jīng)曬進了窗戶，我的眩暈并未減輕，反而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感覺自己現(xiàn)在就像卡夫卡《變形記》里變成了一只大甲蟲的格里高爾，不知所措，徒然掙扎，白費力氣。怎么辦？怎么辦？誰能幫幫我？我在這個社區(qū)是新住戶，本就不認(rèn)識幾個人，再說，我也不想麻煩別人。所幸這是個周末，兒子說過他傍晚會回來，可是，我現(xiàn)在的狀況，能不能堅持到傍晚？會不會把小病拖延成大??？
　　
　　 二
　　 弟弟最近從上海回來休假，還是先給他打個電話吧。電話接通，弟弟聽出我聲音虛弱，說他們一家正在中心醫(yī)院做體檢，讓弟媳婦開車來接我?！翱墒俏蚁虏涣藰前?！”于是，弟弟決定打120急診來上門接我。我強撐著把現(xiàn)金、銀行卡收在提包里，醫(yī)護人員已經(jīng)敲門了。
　　 打開門，兩位年輕的女護士問我怎么樣，我說自己走不了，她們把我攙扶進電梯，我只能跪在電梯角落里。電梯門一打開，我先沖進樓外草坪嘔吐，仍舊是黑色的汁水。護士問：“你是不是吃中藥了？”我搖頭。她們扶我上救護車，連聲問，帶塑料袋了沒有？帶塑料袋了沒有？我這個樣子，哪里顧得上？她們又跑去駕駛室問司機有沒有塑料袋，當(dāng)然是沒有。于是她們倆一起坐進駕駛室，車也開了，我聽見她們說：“垃圾桶上有塑料袋?！边@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暗示我？我最終找到了車廂角落里的垃圾桶。救護車在路上顛簸，為了不讓自己搖晃，我緊緊抓住車座的把手，趴在車座上，給自己打氣，一定要忍住，千萬不能吐在救護車上！
　　 中心醫(yī)院幾分鐘就到了，一下車我先找地方嘔吐。嘔吐完了，一位護士攙扶我走進一樓急診室，要了現(xiàn)金交了掛號費，留下一句“你要叫家里人來”就走了。急診室冷氣太足，我在一位病人床邊坐了幾分鐘就堅持不住了，我閉著眼睛呼喊：“冷??！我冷啊！”終于走過來一位護士，讓我躺到對面的空床上，我拿病床上的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刺耳的電話鈴聲叫醒了我，弟弟焦急的聲音傳過來：“你在哪里？”知道我在急診室，他掛斷了電話。很快，我就聽見弟弟的聲音大聲嚷嚷：“嗨！怎么病人擱在這里沒人管呢？出事了怎么辦？那我們叫120急診還有什么意義呢？”這才有人接話說，馬上叫醫(yī)生過來，讓弟弟先交二百元急診費。
　　 一會兒，有個年輕的聲音問我哪里不舒服？有什么癥狀？我說自己眩暈、嘔吐。她又問我吐出來紅色的東西是不是血水？我說好像不是，不是鮮紅，也不是暗紅，就是淡紅色。那聲音在我頭頂說：“消化道出血！”要弟弟帶我做檢查。
　　 我走不了路，弟弟出門找了一輛輪椅，推著我去做CT，等CT檢查結(jié)果出來，又推著我回到急診室，把片子交給醫(yī)生?；杌璩脸林校衣牭接新曇粽f：“輕度腦梗！”然后，弟弟又推我出門，說這次是去做磁共振。
　　 在等待的間隙，弟弟的手機響了，我聽到大妹焦急的聲音：“姐姐現(xiàn)在怎么樣？人清醒著吧？”看來弟弟已經(jīng)告訴家人我生病的事了，讓親人為我擔(dān)心，我有點不安。
　　 弟弟說：“醫(yī)生診斷是輕度腦梗，現(xiàn)在要做磁共振檢查?！蔽疫@才明白，之前聽到的“消化道出血”和“輕度腦?！倍际窃谡f我的病癥！
　　 腦梗！開什么玩笑！我才五十多歲啊，得腦梗這類病，還太年輕了??！我不由想起周圍幾個腦梗病人的狀況，走路一瘸一拐，說話含混不清，難道我以后要像他們那樣生活嗎？再也不能走路一陣風(fēng)，不能想跳就跳，想唱就唱；再也不能逛服裝店，因為多好看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扯不周正了；再也不能畫眉毛、涂口紅，如果嘴扭著，臉歪著，哪種化妝品能蓋住僵硬的線條?。炕仡欁约呵鞍肷?，日子過得很是艱辛，我還來不及為自己認(rèn)真活過。終于可以享受人生了，卻就要退出社會交際的舞臺，我不甘心，不甘心?。”瘋癯彼粯友蜎]了我。
　　 腦梗！這是對我半生生活方式的諷刺吧！了解我的人都說我很自律，幾乎到嚴(yán)苛的程度，我堅持鍛煉，早睡早起，生活規(guī)律，飲食清淡，不暴食暴飲，現(xiàn)在竟然得了腦梗。老天，你這是和我開了多大一個玩笑啊！早知如此，我何必像清教徒一樣活著，放棄許多享受和樂趣？
　　 腦梗！我善待生命里所有的遇見，為什么生活不善待我？此刻我唯一的牽掛就是兒子，他從老家的小縣城一步步走進遙遠的大都市，沒有背景，沒有人脈，靠自己打拼，事業(yè)正處于上升階段。作為母親，我不能給他提供幫助，但至少不能成為他的拖累??！未來的生活我該怎么辦？
　　
　　 三
　　 弟弟為我辦好住院手續(xù)，在護士的指導(dǎo)下用輪椅推我到神經(jīng)內(nèi)科住院部。一躺到病床上，想到未來日子一眼可見的灰暗，我絕望地啜泣起來。
　　 一位年輕的女大夫快速走過來，站在床邊說：“不是腦梗。你得的是‘耳石癥’?！痹瓉硭掷锬玫氖莿偛抛龃殴舱竦臋z查結(jié)果：“你的腦血管好好的。”
　　 喜悅來得這樣突然！雖然我不明白“耳石癥”是什么病，但只要腦血管是好的，就不是要命的病。這簡直像過山車，上一秒還沉浸在不能承受的悲傷里，一點沒有緩沖，下一秒就給了我一個來不及消化的驚喜！悲喜交加，我喜極而泣！
　　 大夫解釋說，耳石癥也叫前庭功能失調(diào)。人體要靠視覺、聽覺等多個感覺器官配合協(xié)調(diào)，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和穩(wěn)定，而內(nèi)耳里的耳石就是聽覺平衡感受器，如果耳石脫落跌入半規(guī)管，感知失衡，視覺和聽覺傳輸給大腦的信息不一致，人就會出現(xiàn)眩暈、跌跌撞撞，甚至惡心、嘔吐的癥狀，可以通過物理療法進行耳石復(fù)位治療。
　　 “其實這個病癥不用治療，過一段時間它也會自愈的。你現(xiàn)在就可以出院了?！蔽以囍鴱拇采吓榔饋?，巨大的眩暈感又讓我不得不跌落到床上。
　　 “你看，我眩暈得厲害，連走路都難，怎么能出院呢？住都住進來了，您就給我治療一下吧！”大夫說神經(jīng)內(nèi)科不會治療耳石癥，只能介紹我到耳鼻喉科去，讓耳科大夫做耳石復(fù)位治療。但是現(xiàn)在大夫下班了，只能等明天了。
　　 雖說病情已經(jīng)明了，又不能治療，不過這并不耽誤大夫開藥品和檢查單。一會兒，弟弟就拿著一大堆檢查單回到病房，告訴我從晚上開始不能吃飯喝水，明天早上要抽血；又交給我兩根管子，讓我明天早上上廁所記得留尿液和大便。
　　 護士拿著配好的藥液給我輸液，有四瓶，整整輸了四個小時。趁輸液的間隙，弟弟買飯、買日常用品，怕兒子回來太晚，連家屬陪護床都推進病房，又交了費用，才在我的勸說下回家了。
　　
　　 四
　　 兒子一下高鐵就直接進了病房。那一刻，他終于意識到健壯的母親衰老了，像照顧病人一樣耐心照顧我。
　　 天亮了，護士來抽了三管血，說送去化驗。八點，護士給我扎針輸液，四瓶液體輸完，就吃中午飯了。下午上班了，兒子用輪椅推著我，按大夫指引做完彩超、CT，大夫又介紹我去耳鼻喉科做檢查。
　　 走進耳科，大夫還是先交給我兩張檢查單，再指引我去相應(yīng)的診室做檢查。我做了耳內(nèi)鏡檢查，把單子拿給大夫看，大夫說了句“正?！保嬖V我做前庭功能檢查的診室周末不上班，讓我周一再去做檢查。并叮囑我，明天的輸液里，不能有治療眩暈的藥物。
　　 有兒子的陪伴，我心里很踏實，慢慢地神智回歸，記起來今天是周六。又按兒子的提示，感知到自己如果平行移動，無論向前、向后、向左、向右，都不會眩暈；如果垂直運動，比如向上、向下，蹲下、起立，馬上就會眩暈；再就是向左轉(zhuǎn)頭回眩暈，向右則不會。兒子終于長長噓了一口氣：“你這就是典型的前庭功能失調(diào)，不要緊！比如宇航員在太空失重的狀態(tài)下呆久了，返回地球就會感知失衡，也嘔吐、眩暈，所以他們要先昏睡一周才能重新適應(yīng)地球生活?！?br />　　 回到住院部，兒子告訴大夫，明天輸液不要給我用治療眩暈的藥物，大夫說，藥液里沒有治療眩暈的藥物，只有口服藥是治療眩暈的。兒子仔細(xì)看了看輸液單，告訴我，輸?shù)乃幰菏莢 c，B6之類的營養(yǎng)液，而口服藥則是中成藥，成分是三七，天麻……這，這藥能治我的病嗎？我告訴大夫，我有嚴(yán)重的慢性咽炎，可不可以再檢查一下，給我輸液輸一些治療咽炎的藥物？大夫說不可以，治療咽炎，要開消炎藥物，在這個科室住院，開這些藥物，叫藥不對癥，會被罰款三千元。而我如果一定要治療，可以先出院，再去耳鼻喉科做檢查，重新住院……
　　 這樣看起來，我住在這里什么用也沒有。我給兒子說，本來這個病不治也會自愈，媽不想耽誤你下周上班，我們出院吧！兒子很生氣：“如果出院你又犯病了，我再回來，不是更耽誤工作？”
　　
　　 五
　　 第二天一大早，護士送來了昨天化驗的結(jié)果，頸部彩超、肺部CT都正常，血液化驗的項目密密麻麻，檢查了肝功、腎功、血脂、血糖……兒子邊看邊念：“好家伙！甲肝、乙肝、丙肝，連梅毒都檢測了！”這些檢查費用接近兩千元。
　　 終于等到了周一，我按預(yù)約空腹去做前庭功能檢測。排在我前邊的人出來了，我走進去，按照醫(yī)生的指導(dǎo)躺在床上，聽見兩位醫(yī)生在嘀咕：“又連接不上電腦了，報上去總說修一修，修一修，煩死了！”鼓搗了一會兒，醫(yī)生打電話咨詢，最后無奈的對我說：“儀器壞了，你的檢查做不了了，你留個電話，等修好了我第一個通知你。”好吧，我只能再回住院部。
　　 我不敢吃飯，一直等到下午，等不到電話，我和兒子去檢查室詢問醫(yī)生，醫(yī)生說，儀器壞了，拉到西安去修了，至于什么時間修好，她也不知道。
　　 回到神經(jīng)內(nèi)科，大夫告訴我，有些病癥是有典型癥狀的，就像我現(xiàn)在，即使不進行前庭功能檢測，也能判定是耳石癥。既然神經(jīng)內(nèi)科大夫都這樣說，那么耳科醫(yī)生不通過儀器檢測也一定能診斷我是“耳石癥”，那他直接給我做個耳石復(fù)位治療不就可以啦？事實證明我還是太幼稚了，兒子推著我又去耳鼻喉科找開檢查單的大夫，他下班回家了。第二天早上，我們倒是找到了大夫，但是，不見檢測結(jié)果，他是堅決不肯給我做復(fù)位治療的。
　　 在科技高度發(fā)達的今天，醫(yī)生們也早已摒棄了秉承千年的“望聞問切”診療手段，只有白紙黑字的儀器檢測結(jié)果才最具權(quán)威性，這是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進步還是退化呢？再說了，醫(yī)生本就是一個職業(yè)，人家也只是靠這個職業(yè)賺錢養(yǎng)家，誰愿意在沒有十分把握的情況下，為一個陌生的病人冒險呢？治好了，只能說是醫(yī)生的本分，萬一出錯了呢？
　　 兒子終于妥協(xié)了，同意我出院。出院時，大夫給我開的出院證明并沒有出現(xiàn)“耳石癥”三個字，它是這樣寫的：眩暈癥。醫(yī)囑則是注意休息，若有不適，可去耳鼻喉科就診。
　　 看來我轟轟烈烈得一場病，在負(fù)有盛名的醫(yī)院住了院，也遇到了盡責(zé)的醫(yī)生，他們在耳熟于心的行規(guī)、制度許可的范圍內(nèi)，最大限度地發(fā)揮醫(yī)療設(shè)備作用給我做診治……
　　 既然這個病不要命，那還是靠我自愈了！
　　
　　 六
　　 住院期間，有朋友發(fā)過來一段“耳石癥眩暈復(fù)位手法實操”的短視頻，我讓兒子模仿視頻中大夫的手法給我來個耳石復(fù)位治療，兒子堅決不肯：“我可不敢。治聾子治成啞巴就糟了。”出院后，他也收到了同事發(fā)的短視頻，和我收到的內(nèi)容竟然一樣，兒子仔細(xì)看了幾遍，覺得不難，也沒有什么風(fēng)險，終于同意給我做復(fù)位治療了。
　　 他先讓我左右扭轉(zhuǎn)脖頸，判定我是左邊耳石脫落，又按摩左耳根部，讓我先坐在床上，從左側(cè)快速跌落到床上，三十秒后，又迅速從床上坐起?？靠焖偬上?、坐起的慣性使耳石復(fù)位。也許是治療的作用，也許全靠自愈的功能，我的眩暈癥狀確實慢慢消失了。于是，我跟著小妹去長沙旅游了。
　　 一周過去了。我在長沙玩得正開心，接到一個電話，是醫(yī)院打來的，通知我儀器修好了，之前有預(yù)約，可以來進行檢測了。我回答：“我現(xiàn)在不眩暈了，大概痊愈得檢查不出來了，還要來檢測嗎？”許久，電話那端說：“那就這樣吧。”
　　
　　 2024年8月26日于西雙版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