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生家在東街，我家在西街。難生大我六歲，一開始我不喜歡難生。他，小鼻子小眼，就是個子高，一米八九。我一米六六，我倆站在一起，我看他還得仰著頭。難生說：“這好辦，我低一低頭不就得了?！彪y生的名字很不好聽，他說，都是爹給起的。難生的媽生他的時候，外面下了一場大雪，南河村一片白茫茫的，哈口氣都成冰。難生的爹把土炕燒得熱乎乎的，鍋灶里的柴禾一個勁燃燒，嗶嗶啵啵響。難生的媽頭天晚上就有動靜了，一直沒生下來。來接生的是難生的三嬸子，一看這陣仗，知道是難產(chǎn)，嚇得趕緊叫難生的爹找馬車?yán)l(xiāng)衛(wèi)生院。難生的爹瞅瞅天，嘎嘎冷不說，還陰呼啦的，南河村那會子只有張慶家有一輛馬車，菊會計也有個四輪車，但普通人壓根求不動。隊長梁磕巴有個小三輪，但在這冰天雪地的，還不如坐馬車穩(wěn)當(dāng)。難生的爹思前想后，最后還是不想去打擾任何人。難生的媽說，忍一忍就過去了。難生的媽疼得滿頭大汗，衣服讓汗?jié)裢噶耍膊豢先メt(yī)院。
　　 熬到第二天上午九點十五分，難生的爹在老婆的指揮下，燒一鍋水，煮了一碗荷包蛋，將事先縫好的小被，小褥子，鋪好。剪子磨得鋒利無比。難生的爹接生，難生先出來的是腿，左腿還是右腿，難生也不知道，反正，難生是站著生下來的。俗話說，“站生娘娘，坐生官兒”。老輩人的話，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難生后來對我說，他哪里有娘娘的命？娘娘伺候皇上，吃香的喝辣的。他倒好，難生的媽生他不到一年，得了產(chǎn)后風(fēng)人沒了。難生的爹就沒再娶，和他磕磕巴巴過日子，過得五脊六獸，雞飛蛋打。難生說這話的時候，我十八，他二十四。我高考落榜，滾回南河村，他讀高一就下來了。難生的爹趕馬車，上鄰村石場拉石頭，往回走的路上，棗紅馬被橫穿馬路的一條大狼狗，驚到，蹽了蹄子，車翻到旁邊三米深溝里，難生的爹腦殼破了，到縣醫(yī)院搶救，弄了一個假腦殼扣在頭上，干不了重活。
　　 難生依在南河岸邊的一棵老柳樹上，說：“小青，我想把這一大片草甸子承包下來，種高粱。紅紅的高粱，秋天以后，大地紅彤彤的，像火焰在熊熊燃燒?！蔽艺f：“難生哥，你種澀巴巴的高粱干嘛呢？吃也不好吃，口感不好?！彪y生沉吟一會兒，說道：“你遲早會知道的?！?br />　　 難生朝河邊走去，彎下腰撿起一塊石頭，往平靜的河面一撇，石頭箭一樣沖了出去，咕咚沉入河里，河蕩起層層波紋。
　　 我說：“難生，成個家吧，春梅姐不錯的一個女人?！彪y生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告訴我別亂點鴛鴦譜。我知道春梅姐喜歡難生，她好幾次來難生家，幫難生打掃衛(wèi)生，給難生的爹洗衣服，還將被套、褥子套洗好，曬在難生家院子里的晾衣桿上。我碰到三次。春梅端著裝著臟衣服的銅盆，從難生家出來，往南河走。不知為什么，我的心像被老馬蜂子蟄了，很疼。有時候，我問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難生？不喜歡怎么看到春梅對他好，還吃醋？喜歡又不好意思說出來。靜下心想一想，難生有什么好？喜歡他哪樣。想著想著，也就沒那么喜歡了。
　　 南河村的人看得真切，春梅一個大閨女上桿子追求難生，難生還不答應(yīng)，家徒四壁，要錢沒錢，就空長一米八九的大個子。春梅說，她就稀罕個子高的男人，多穿三尺布咋的？要飯吃那天，走哪還有這高個子頂著。難生為此向我解釋，他自己對春梅沒感覺，心中只有我。我說：“誰知道呢？你倆真的很合適?！彪y生生氣地說：“你再小嘴叭叭，看我不收拾你?！蔽艺艘桓肺膊?，叼在嘴里，狗尾草不停搖曳。仿佛我此刻的情緒，忽東忽西，忽冷忽熱。
　　 難生就指著那片草甸子說，承包這塊荒地，長出遮天蔽日的青紗帳，紅高粱像燃燒的火焰，他雇卡車，將收割的高粱拉回家。
　　 我詫異的問，為什么拉回家，而不是拉到鄉(xiāng)上那家糧庫？難生說，這是秘密。一個人的秘密，就說你等不等我？
　　 我撇撇嘴，說道：“不等，我為什么要等你，你別叫春梅等你太久。”
　　 難生就生氣，氣得右拳頭攥緊，砸在樹木上，手背手心都戳破了，流了不少血。我氣呼呼地說道：“你這是干什么？作踐自己嗎？有能耐，上我家提親！”
　　 難生咬咬牙，凝視著那片草甸子，說道：“小青，你等我就是?！?br />　　 難生這家伙說干就干，他很快到村長那兒簽了承包草甸子三十年的合同，雇人雇鏟車，拖拉機(jī)，不分白天黑夜連續(xù)作戰(zhàn)一個月，硬生生把一大片荒草甸子，變成一塊一塊，排列整齊的田地。草甸子地勢不高，潮濕度大，難生讓拖拉機(jī)一車一車從別處，拉來沙土和黃泥。然后，用旋耕機(jī)，將沙土黑土進(jìn)行攪拌。那年秋天，我和難生在開墾后的上百畝土地上，走來走去，盤算著種一地的高粱。想到收獲時，那場面肯定很壯觀，把收獲后的紅高粱，晾曬在他家院子里、門前、屋頂，以及南河村的馬路上。我不明白，難生種的紅高粱，吃不完，如何處理？難生說，有空來我家，我放電影你看?！都t高粱》電影我看過，1988年上映的，距離難生大量種植紅高粱，只差三年時間。
　　 為探個究竟，有一天晚上，我去難生家看電視了，因為他家有家庭影院。我家沒有，父親舍不得錢買，和母親節(jié)衣縮食，供弟弟讀大學(xué)。難生的爹住在東屋，難生住西屋。難生很愛干凈，房間里井井有條，還養(yǎng)了幾盆君子蘭，月季花。被褥疊得板板正正，像一塊豆腐，棱是棱,角是角。難生有一個書櫥，上邊擺了許多藏書?？茖W(xué)致富，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豬技術(shù)，還有四大名著，外國作家海明威的《老人與?！罚瓷５摹堆蛑颉?，村上春樹的小說。我進(jìn)去的時候，難生的爹，在那屋看書，門是關(guān)著的，我沒有打擾他。
　　 難生倒了一杯白開水，遞給我。接著，他就將家庭影院打開了，開始播放了《紅高粱》。只記著大片大片的高粱地，遮起漫無邊際的青紗帳，九兒騎在毛驢身上，優(yōu)哉游哉，其實她內(nèi)心早就對余占鰲有想法了。整個劇情放完，我對難生的用意，是懂非懂。難生說：“你傻得可愛，你自己慢慢品吧?！?br />　　 第二年春天，難生真的在他承包的地上，種下百畝高粱。難生除了吩咐雇工管理好高粱地，還去了縣城的老酒廠。他在老酒廠一呆就是三個月，中午在快餐店買盒飯，吃了，再用隨身攜帶的鐵壺，裝一壺水，咕嘟咕嘟喝一大口。他蹲點看釀酒師父，如何釀酒。幫釀酒師打下手，釀酒的整個工藝流程，難生記得一清二楚。晚上就擠在釀酒師睡覺的床上，湊合一宿。
　　 難生回南河村那天上午，大伙都異口同聲說，他瘦了。難生笑笑回到說，瘦點多好，不得高血壓，身材也好。難生在八月初，坐著一輛輕型貨車回村的，他吆喝勞力，從車斗卸下六臺機(jī)器，有懂行的人一看就清楚，這幾臺機(jī)器是釀酒用的。難生早安排人收拾好他家廈子，將釀酒機(jī)器抬了進(jìn)去。
　　 秋風(fēng)一吹，莊稼就黃了，難生的高粱，迎來豐產(chǎn)。難生呢？又在他家廈子旁邊，接了四間平房，買來釀酒設(shè)備，器材。高粱紅艷艷，一場又一場霜降后，難生雇人收割高粱，收了幾天幾夜。
　　 難生就用他的紅高粱，開始釀酒，釀白酒。六十度的，五十五度的，還有五十度的，難生釀的第一缸酒，邀請南河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品嘗。就在那天中午，南河村的老老少少，聚集在難生家院子里，十幾張桌子，熱熱鬧鬧地吃著喝著吆喝著。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難生突然對大家大聲說道：“靜一靜，靜一靜，我有事宣布?！比藗児话察o下來，難生端著酒碗，沖大伙一鞠躬，感謝親人們對他的支持。接著，他當(dāng)著叔叔大爺大娘大嬸的面兒要宣布一件大事。難生的爹坐在椅子上，也是一臉懵圈的盯著難生。難生清了清嗓子說：“我……喜歡小青，我今天，馬上，立刻，向小青求婚?！?br />　　 石破天驚，太突然，我半點準(zhǔn)備都沒有，難生的告白，令我猝不及防，人群里，一個人影悄悄離開了。我如釋重負(fù)的舒了一口氣，面對難生的求婚，我沒理由拒絕，也不好馬上答應(yīng)。我就對難生說，讓我考慮考慮。
　　 難生說：“小青，我比你大，我也一直在等你，跟你說過，種一片高粱來娶你?！?br />　　 “啥時候說得？我怎么不記得了？”
　　 難生說：“你別抵賴了，不好使。你問大伙什么意見。”
　　 人群里傳來此起彼伏的聲音：“小青答應(yīng)吧，小青你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br />　　 我白了難生一眼，說道:“難道，你就這樣求婚嗎？”
　　 難生心領(lǐng)神會，從兜里掏出一枚戒指，單膝跪下，說道：“公主，請接受我的求婚吧，讓我守護(hù)你一生一世。”
　　 我臉一紅，紅的像一顆籽粒飽滿的紅高粱。伸出左手，難生溫柔的將戒指戴在我的無名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