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陰山腳下女人花(散文) ——七女游內蒙(之一)
一
在我的倡導下,文璞社團的六個女作者,相約著在八月初到內蒙古去看望如楓社長,去看一看草原藍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還有奔馳的駿馬和牛羊。
這幾個女作者分別來自于湖北、浙江、四川、山東等五個省份,我們邀約著到祖國的北疆去走一走,和美麗的草原來個深情的擁抱。大家在江山文學網(wǎng)文璞社團相處幾年,本著對文學的癡迷和執(zhí)愛,我們寫文讀文相見恨晚,彼此都很欣賞。那么,就在這個夏天見個面吧!讓我們到大自然中去暢談人生,去尋找心中的詩和遠方!
六月初,我們就訂好了八月上中旬往返內蒙古的飛機票,如楓社長幫我們聯(lián)系了一家旅游團隊。萬事俱備,我們期待著見面的那一刻早日到來。
二
最初知曉我國北方有個內蒙古自治區(qū),是從小學的課文《草原英雄小姐妹》。老師在課堂上告訴我們,草原很遙遠很遼闊很美麗,可冬天寒風呼嘯大雪紛飛也讓人膽寒。草原小姐妹不畏嚴寒,用生命保住了公社的羊群,她們的英雄事跡傳遍了祖國大江南北,每逢我們早讀讀到這一篇,聲音都會特別高亢、清脆。但在我們那個懵懂的年齡,很多人對內蒙古一無所知,而我們家,卻有個親戚是內蒙古人。
我奶奶的娘家在湖北荊門,她有個侄女叫大雪,我們叫她雪噠噠。她二十歲時,找了一個內蒙古人做她的丈夫。雪噠噠比我媽大兩歲,當時因交通不便,我們兩家來往并不多,只有孩子結婚和老人故去才有些走動。兩家互送一段布面、四元或五元的人情錢。我打小就喜歡雪噠噠,她的眼睫毛很長很翹,嘴巴皮又潤又紅,一根長辮子比電影里李鐵梅的還要長,她長得比滿臉雀斑的我媽媽好看多了。
奶奶曾多次告訴我,說我一歲時是在荊門雪噠噠家斷奶的,她說那幾天晚上,我吃不到媽媽的奶,就閉著眼睛往雪噠噠懷里拱,不曾想雪噠噠早就在兩只奶頭上涂摸了魚苦膽,我苦得哇哇直哭,我一哭,就有人把我抱到牛背上,牽著牛兒到河邊去吃草喝水。這個人就是雪噠噠的男人,人們叫他蒙古人巴特。
巴特自幼失去父母,上面有五個哥哥,他十九歲就跟著轉業(yè)到內地的伯伯來做上門女婿。他眼睛有點小、但眼珠子賊亮,臉頰黑黝黝的,胳膊和腿肚子上都是肉疙瘩,一伸手就能舉起我們家門口的石碾子。有一年下著大雪,雪噠噠帶著她男人和女兒到我們家來拜年,她好看的長辮子已經剪掉了,用橡皮筋扎成兩把刷蔸子,硬生生地翹在兩只耳朵下方。
讀初中的時候,聽說雪噠噠的男人去坐牢了。我們從大人們的只言片語里得知,當?shù)赜袀€民兵連長,乘巴特出遠門挖堤不在家,半夜用槍托搗開了雪噠噠家的木門栓,雪噠噠受辱后第二天便吊掛在自家門前的槐樹上。也許是她命不該絕,一個揀牛糞的瘸腿老頭救下了她。雪噠噠活過來了,她用僵硬的舌頭呼喊著她男人的名字。巴特在堤上得知消息,連夜趕回家中,兩拳頭就打斷了民兵連長的三根肋骨,讓他哇哇地吐出一攤黑血。連長的叔叔在江陵縣武裝部任副部長,而巴特唯一的親戚、那當公社書記的伯伯正在農場里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沒過幾天,巴特就被送到沙洋勞改農場去了,這一去就是八年,從此我們家就少有雪噠噠的消息,也沒人再提起蒙古人巴特了。
記得那是我高二的那年暑假,年邁的奶奶回荊門老家去奔喪,她回來后癟著嘴巴嘆著氣說起侄女兒大雪,原來她帶著兩個女吖子跟著男人到內蒙已有一年多了。唉,一個女人家家的,眼巴巴地等了男人八年,好不容易把他從大牢里盼回家,卻丟開自己親娘老子,跟著那死鬼男人到那鳥不拉屎的內蒙古去了,那是古時候發(fā)配犯人的地方??!
那時候我一心一意地想考大學,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一個鄉(xiāng)下女人跟著男人、千萬里跋涉奔赴內蒙古的真正意義。直到自己后來結婚生子,喜歡上文學喜歡看中外名著里的愛情故事,多少了解一些內蒙古發(fā)展的歷史和文化背景,知道千古美人王昭君含恨出塞,康熙皇帝的女兒恪靖公主為了邊疆的安寧、不遠萬里與匈奴人和親。而我這個大字識不了幾個、曾經喂給我苦奶的雪噠噠,也應該懷著一顆悲壯絕決的心,帶著她的兩個女兒跟著她心愛的男人,離開生養(yǎng)她的這塊土地,去尋找另一個寬闊廣袤、更為溫暖的世界。
最后一次聽我母親在電話里講起雪噠噠,我奶奶已經不在了,我也有四十多歲了,跟隨表姐在遙遠的東莞鞋廠打工。母親在電話里嘮叨個不停,說清明節(jié)我們家里來貴客了,雪噠噠回來悼你奶奶,你還記得她啵?她在墳頭給你奶奶燒了一大堆紙錢和元寶。哎喲,如今她也是滿頭白發(fā)兒孫滿堂了。她跟著男人回到了陰山下的鄂什么斯,在山腳下砌了房子,承包了一片山地,種草栽樹養(yǎng)一大群羊,只過了兩三年多時間,政府在他那個山頭發(fā)現(xiàn)了稀有石頭,叫什么礦來著,誒,誒,我忘了。經過幾次協(xié)商,政府給了他們一家六口人一千萬的遷移費,讓他們遷居到城市或者別的地方去住……咦吔,她現(xiàn)在的錢多得用都用不完,我呢!每月領國家的一百多塊錢!聽說這次她回來給她幺寶弟弟買了部二十多萬的小車,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
陰山,我記住了。我當時想,什么時候我能去陰山看一看這個傳奇式的雪噠噠呢?我在記憶庫存里搜索著這個我一生中只見過兩三次面的女人,她的面容在我心中早已模糊,就好像是臥室里那束插在琉璃瓶里的工藝花,花朵花桿枯萎了,但顏色和形狀依然保持著固有的樣子,只要你盯著它看,它就默默地向你傳遞一種能量講述一段故事,那是一束用生命歲月、用血淚鑄造滋養(yǎng)的生命之花呵!
雪噠噠在兩年前病死了,享年七十六歲。我母親時不時地念叨她,說我這個苕貨(荊州方言:傻瓜)姐姐,死了連尸骨渣子都沒能運回老家來,她在天邊頭做著孤魂野鬼呢!唉!她還幾次問到你呢!
三
無獨有偶,我同學中居然有人也喜歡內蒙古,而且到她新結識的女朋友家里住了一段時間。她就是我在一中復讀時的文科班的同學舒眉。
舒眉高中畢業(yè)后,就頂替她父親在荊州市五金公司上班了。后經人介紹,與畢業(yè)于華中科技大學的帥小伙鐘誠結為夫妻,一年后,生下兒子健健。
舒眉只有一個哥哥,哥哥因父母離世后遺留下的房產與舒眉產生了矛盾,兄妹倆平時很少來往。她性格靦腆,朋友不多,常常約我到她家去吃飯或到附近的太師淵公園游玩。我們兩個年輕的母親和孩子們一起成長,一起踢球、一塊兒放風箏,直到孩子們長大后,在同一個學校里讀初中,才少了些陽光下的互動。
有年春節(jié)下了場大雪,我從東莞買票回到了荊州。舒眉圍著一條羊絨毛巾,踩著太師淵公園的積雪與我見面。她眨巴著眼睛興奮地告訴我,七月份她到內蒙古去玩了半個多月。我很驚訝,內蒙古你既沒有親人也沒朋友,怎么會到那里玩那么久?舒眉像個孩子一樣不好意思地笑了。你這就不知道了吧,開春后,五金系統(tǒng)組織我們到浙江義烏去學習,有個內蒙古的小姐姐與我同住上下鋪,我們一見如故。她熱誠地邀請我到草原到她的家里住一段時間,喏,我就去了。
我嘟囔道,內蒙古有什么好玩的!山上草木稀少,地面風沙很大,又干旱缺水,除了羊肉牛肉也沒有什么好吃的吧?舒眉睜大眼睛撅起嘴巴回敬,你怎么跟我們家鐘誠說一樣的話呀!其實內蒙古很美的,雖然它那兒的樹長得不壯,樓房不高,好多蔬菜和水果還是從內地運來的,可他們那里的人很憨厚,就像我們這里70年代的人一樣純樸善良。你不知道……我打斷她的話,拽著她從一攤雪水上跳過去:咦,咦咦!交了個內蒙古的朋友,就把那里的人說得這好那好,我在廣東打工這么多年,怎么不見你這個好朋友去看我呢!
舒眉莞爾一笑,接著她講在內蒙古看到的云,那云朵兒像是用山泉水浸泡過的,那么清澈,那么干凈,你恨不得把它裹在一起扯下來、當成棉花鋪在地上和床上,再到上面去打滾兒去睡覺。還有星星,內蒙古的星星滿天透亮,頭頂上的星河和星堆縱橫交集,樹梢上屋頂上也掛著水晶般的星粒兒,它們像螢火蟲那樣一閃一閃,就好像搭把梯子就能伸手捉到它。
我揶揄道,你快別在《荊州日報》上曬豆腐塊了,你可以出本關于內蒙古的詩集了。舒眉朝我吐吐舌頭,彎腰摘一把小樹尖上的雪朵,又把它灑向遠處:我爸媽身體都不好,哥哥嫂子又不管,我哪還有心情寫詩??!
公園不大,夜色漸濃,寒氣也慢慢地加重了,沿著幾條小路走下來,我們倆就要分別了。舒眉告訴我,她和蒙古女友去草原尋找一種叫“彼岸花”的花兒,它在內蒙古很多地方都有生長,據(jù)說它要長滿千百年后才開花,花兒特別地妖艷,只有福氣好的人才能看到它。我倆沒有找到它,應該是季節(jié)的原因吧,舒眉輕幽幽地說,下次去草原,我們還會去找彼岸花的。我“嗯”了一聲,沒說話。
沒曾想這是我和舒眉最后的一次見面。兩年后我回到家鄉(xiāng)去找她玩,門衛(wèi)告訴我,舒眉已經走了快一個月了,跟她媽一樣,犯的是老年癡呆,屎尿都裝在褲子里,進門出門一陣陣臭氣,蚊子蒼蠅追著她?!疫€沒有聽完就失聲痛哭,哭得山搖地動的,門衛(wèi)見狀,打電話喊來了舒眉的老公鐘誠。他兩鬢的頭發(fā)灰蒙蒙的仿佛是落了一層雪,頭頂上也光禿禿地敞開著一地肉色的空地。
鐘誠用嘶啞的聲音向我講起舒眉的病因,兩年多前,她聽信原來同事楊某的話,拿出家里所有的積蓄5萬元,說是集資給馬來西亞某公司在中國的投資項目,不僅每月有高額利息返回,而且還可以到該公司去上班賺錢。當時舒眉已下崗,便欣然答應。三個月后,當她知道被騙、確定錢追不回來后,就坐在沙發(fā)上邊哭邊用水果刀割皮子。從那時起,她整夜整夜不睡覺,后來就自言自語、自己揪自己的頭發(fā),然后出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再后來,大小便也失禁了,這一點,跟她母親的癥狀是一樣的。
我捂住嘴巴嚶嚶地哭,舒眉啊,莫非這幾萬塊錢就是壓死你的最后稻草?你怎么不打電話告訴我呀!
臨分手時,鐘誠回答了幾分鐘前我的問話,哦,哦,舒眉一直到說不清楚話,都重復著嘀咕,內蒙,蒙古……花,花兒,但我沒聽到她念叨你的名字。
我有些忍不住,聲調也提高了:既然這樣,你為什么不給她送到內蒙古她朋友那兒去?或許,她換了環(huán)境還有救呢,她才五十二歲?。$娬\頹傷地搖搖頭,從喉嚨里咳出幾句斷斷續(xù)續(xù)的話來:這么多年了,我已弄丟那個蒙古朋友的地址,她自己也說不清了……再說她病成這樣,我怎能把她推給……別人呢!
在他們家樓梯的拐彎處,我突然發(fā)現(xiàn)白墻壁上,有人用黑色的水性筆畫了一朵模糊的花,那花兒很奇怪,花葉細小,花莖頎長,花朵卻很大很肥碩。那一定是舒眉比較清醒時畫的,是她在夢里見到過的彼岸花。
四
八月六日下午六點,我們六個女作者在呼和浩特機場出口處匯集。這幾年來,我們在一個文學社團朝朝暮暮地相處,今天終于從文字里走了出來。我們都穿著漂亮的衣裙,有著姣好的容顏和身材,我們輕輕地念著彼此的網(wǎng)名,激動地握手擁抱。楓社派來的七座車就在機場外面的走道上等著我們,司機用喇叭催促我們盡快上車。
車子載著我們向草原深處開去,楓社迫不及待地發(fā)來語音,親愛的姐妹們,你們辛苦了,歡迎你們幾個來自南方來自文璞社團的尊貴客人!今天,我特意準備好一桌美食為你們接風洗塵。我訂了現(xiàn)宰的羔羊肉,母親炸熟了黃米糕,我婆婆還拿來了她自己種的新鮮蔬菜。吃過飯后,大家就到格根塔拉草原去看篝火晚會,然后就在蒙古包里休息。明天,我所在的四子王旗的作協(xié)將歡迎大家的到來,并為你們準備了豐盛的午宴。我們聽完,歡呼雀躍,爭著在手機上同楓社說上幾句親熱話。
這時,坐在車窗旁的成都妹子木杉突然叫起來:“哇,好美的黃花呀,這漫山遍野的花兒多好看!”司機笑著說,那是向日葵,草原上最常見的農作物,她們個子矮,像個小姑娘似的整天笑嘻嘻地圍著媽媽轉。
我眺望著遠處的山脈問司機,師傅,這是什么山?怎么這么長啊?咦,那山腳下紫的紅的是什么花?
司機不慌不響地回答,這就是陰山。那花兒紅的黃的白的,我不知她們叫什么花,只知道她們是這片土地的女兒。
來自山東的海寧突然叫起來,彩虹!我們連忙把目光從山和花兒那兒移過來,在快速行駛著的車的另一邊,兩條色彩斑斕的彩虹拔地而起,一大一小,一淺一深,呈半圓型伸向湛藍的天空,天空中的云彩霎那間黯然失色,各種飛鳥也銷聲匿跡,我們這些自詡為文人的女人頓時傻了眼,除了“美”“真美”“好美呀”,一時竟找不出合適的詞語來贊美它形容它,只好舉起手機一陣狂拍。
我的心豁然開朗,這彩虹應該是由千萬朵花兒提煉組合而成,是草原上神奇的女人花,是人們尋而不得的彼岸花。它是為歡迎我們而盛開。而我的雪噠噠,舒眉同學也一定化身成其中的絢麗色彩,笑吟吟地跟隨著我們、打量著我們,祝福著我們!
(原創(chuàng)首發(fā))
你們用精煉樸素的文字道出了我的心聲,表達了我的主題和中心意向,也鼓勵著我向文學更深更美的境界去努力。祝福朋友,遙問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