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奠基人(小說)
走進這座古堡的時候,莫小魚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會是自己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時刻。
她本是不愿意出來旅游的,但這是公司組織的活動,這些年第一次,老板興興頭頭地說每個人都要參加,她身體無病痛生活無牽累,連請假的理由都找不出,只好跟著出來了。景區(qū)很大,古堡只是其中一個毫不起眼的景點,雖說有些歷史了,但是它畢竟小,而且舊,沒什么看頭,人就少了。
莫小魚與大部隊走散了,不知不覺走進這古堡中。從外看上去,古堡真的毫不起眼,它依山而建,就像一個石頭堆積的大房子。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里面挺空曠,喊一聲,還有回聲。古堡的內墻上有介紹,它大約建于商朝,是當時的一個鹽倉,如今此地的納離子含量還遠遠高于其他地方。古堡曾經歷多次地震、洪水,仍舊幾千年不倒,是為奇跡。
莫小魚起初還興致勃勃地讀著古堡的介紹,讀著讀著,忽然滾下淚來。突然而至的眼淚讓莫小魚嚇了一跳,她趕緊擦干眼淚,怕身邊的人看見。莫小魚想:“可不能在這里丟人。”但那眼淚卻像完全不由她,開閘了似的,嘩啦啦往下傾。莫小魚趕緊逃也似的離開古堡,找到一個無人處,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
過了好半天,眼淚終于不流了,莫小魚站起身,朝古堡的方向望去。那古堡已被掩映在一大片樹木之后,只露出一處小小的尖角。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它,莫小魚又有點想哭。
她的心情很復雜,是開心,還是悲傷?似乎都不是,她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情緒到底是什么。她更不明白,一座小小的古堡,到底是哪里觸動了她呢?她當時完全是以游樂的心態(tài)去那古堡的,無煽情、無情緒醞釀,咋就哭成那樣呢?她可是第一次去那古堡啊,與那里并不熟。
回到賓館,莫小魚依舊悶悶不樂,便問同房間的小梅是否去古堡,看了后,有啥感受。
“去過,沒啥感受啊?!毙∶芬贿吙词謾C,一邊答道。
“哦?!?br />
“你好奇怪啊,也不跟我們一起走,我遠遠地看見你剛進去一會兒就離開了,為什么呀?”小梅說。
“啊,沒啥,不感興趣就走了。”
“怎么會沒興趣呢?這古堡可神秘了,我聽導游說,這里流傳著一個傳說:當初建這古堡的時候,怎么也建不好,有一個紅衣祭司便殺了一個奴隸,用這奴隸為這古堡奠基。奴隸死了,古堡很快修好了,這奴隸成了古堡的奠基人,世世代代保護著這座古堡。據說,奴隸死前眼淚汪汪的,不斷地求紅衣祭司饒了自己,他家里還有老母?!毙∶诽咸喜唤^地說。
這個故事讓莫小魚有些不寒而栗,我驚恐于那個時代的野蠻,更沒想到我們平常講的“奠基人”一詞,竟有著如此血腥的故事。
莫小魚整天都沉浸在這個奠基人的故事中,她太可憐那個奴隸了,同時憤恨那紅衣祭司,為何非要以人來祭祀?太殘忍了!
帶著故事的幻影,莫小魚閉上了眼睛?;秀遍g,她覺得自己變得輕飄飄的,飛了起來,飛了出去,速度極快。她仿佛一下子有了極強的能力,能穿山越洞。飛著飛著,她覺得路途熟悉了起來,竟是去古堡的路。見到古堡,莫小魚沉吟一下,停止了飛翔,慢慢朝里走。
古堡里響著奇怪的音樂,調子悠長有古意。莫小魚好奇地朝四周看去,發(fā)現(xiàn)古堡最深處居然站著一人。莫小魚有點分不清,那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個魂魄。在昏暗的空間里,他看上去就像一株被巨大陰影掩映的敗落古樹。他正朝她走來,步履飄蕩,像是人,又像煙、像霧。依稀中,她看出他干瘦,漆黑。她仿佛還看清楚了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就像深沉的太湖水,凄迷朦朧。莫小魚心里一驚,這個人,自己仿佛在哪里見過。
那個人見到莫小魚,突然朝她奔過來。
“啊!”莫小魚嚇得尖叫,她的尖叫聲變成一個個圓圈,朝屋頂撞去。那屋頂,一下子就被撞開了一個洞,莫小魚不由自主地身體朝上飛升。
越過一道艱難的風雪陣,莫小魚來到一個玻璃房前,她好奇地朝里看去。只見里面是一個小山頭,山頂寒風烈烈,將那位祭司的古裝紅衣吹得鼓蕩。他在卜祀。他先是身體前傾,跪倒,虔誠地拜天,然后拿出一塊大大的牛骨,架在火上燒。燒了好一會兒,牛骨上面出現(xiàn)一些神秘的紋路。他顯然不大滿意這個結果,接著,他又拿出一些蓍草。蓍草占卜的結果和牛骨上顯示的結果是一樣的,紅衣祭司雖然不大滿意這結果,但是還是虔誠地謝天。
莫小魚看著紅衣祭司做著這一切,忽然覺得這事兒好像不是她能夠看的,莫小魚開始緊張了,她擔心紅衣祭司會發(fā)現(xiàn)自己,后果恐怕不堪設想。這樣一想,莫小魚更加緊張了,越是緊張越會犯錯,莫小魚一緊張,竟然“嗯”了一聲。她趕忙掩嘴,怕那聲“嗯”飄出去??墒沁t了,她的這一聲“嗯”,惡作劇般飛快地離開自己,嘶溜嘶溜就滑進了紅衣祭司的耳朵里。果然,才一會兒功夫,紅衣祭司就發(fā)現(xiàn)有人在偷看自己祭祀,只見他身體一震,臉色暗沉,眼神狠厲,慢慢轉過頭,朝莫小魚看過來。紅衣祭司轉頭的那一瞬間,給人極強的壓迫感,他分明有著生殺予奪的力量,此時,天地仿佛都變得狹仄,空氣中嘯叫著奇怪的呼叫聲。莫小魚的腦袋都要炸了,不知該怎么才好,她碰觸到了紅衣祭司的目光。那目光像一道旋轉的暗溝,拉扯著莫小魚,要把她卷進去。忽然,莫小魚發(fā)覺自己不由自主地又飛了起來,她居然越過玻璃門,朝里面的紅衣祭司飛去。啊,她怎么能夠朝他飛去?不,那個人怎么感覺那么熟悉?她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終于,像顆流星,“嗖”的一聲,撞到了紅衣祭司身上。撞上的那一刻,閃出一道大大的光暈,莫小魚與紅衣祭司融為一體。
莫小魚這才知道,原來,紅衣祭司是她最早的前生,她,是紅衣祭司無數(shù)輪回的后世。一瞬間,莫小魚看到了在塵世間不斷輪回的自己,生生世世的自己,變化的面容,永恒的靈魂。還來不及感嘆,她居然還看到了無數(shù)的人,有的滿面愁容,有的痛哭流涕,他們像團灰色的烏云,在眼前若隱若現(xiàn)。其中,有那個古堡里的奴隸。那個奴隸沒有進入輪回,他的魂魄,永遠地在古堡里飄蕩,孤獨極了。他還保持著當年的模樣,頭發(fā)亂蓬蓬,臉漆黑。他當時是不愿意做奠基人的,但是他太弱小了,他被當時的自己下令打斷了雙腿,綁住了手,扔進地基中,他的鮮血,將整片地基染得通紅。他痛苦至極,面目扭曲,發(fā)出野獸一般的嚎叫,這聲音,幾千年來一直在古堡中回蕩,像一把把利劍,震懾著試圖靠近古堡的精靈鬼怪。
奴隸的沖天怨氣使他成為這古堡永久的守護人。雖然,他是最稱職的守護人,但其實他就是一縷游蕩了幾千年的孤魂野鬼,他被這古堡禁錮著。古堡前的花開了,又謝;山頭,高了又低;’小孩,長成老人;老人,又長成小孩。一茬又一茬,一輪又一輪。而那些新鮮的變化,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他的日子從進入這古堡成為奠基人開始,就靜默了。
想到這里,莫小魚忽然滾下淚來,她后悔了。當年的自己即使是紅衣祭司,法力高強,又有什么權利,讓人做幾千年的孤魂野鬼?悔恨的感覺像蛇一樣咬噬著內心。她忽然明白為什么一進到這古堡,就流淚。雖然現(xiàn)實中的自己懵懂,但是靈魂知道自己見到了誰。
此刻,誰也不會比莫小魚更渴望見到那奴隸,她想請求他的原諒,并且?guī)椭x開那里。一念所及,她便又回到了之前的古堡。
那奴隸還在之前的位置,他等著她歸來。
莫小魚走近奴隸,朝奴隸一鞠躬,眼淚汪汪地說:“對不起,讓你幾千年禁錮在這里。你一定非常怨恨我吧?”
奴隸趕忙扶起莫小魚,道:“祭司大人,你不要自責。跟你說心里話,幾千年來,我一個人守護著這古堡。起初,我非常痛苦,痛苦的時候我就大吼,我要發(fā)泄,我不明白為什么我要經受那樣殘酷的刑罰,為什么是我,而不是別人。沒有人給我答案,我將我身上的怨氣完全釋放,沒想到它居然帶給我巨大的力量,現(xiàn)在,我感覺我在這古堡里,無所不能。后來,我平靜了一些,沒有人回應我,我一個人鬧騰也沒啥意思,我就開始認真思考這些問題。我在這里待了幾千年,我也思考了幾千年。后來我終于想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上蒼給我的職責便是守護這古堡,我就該盡力守護它。祭司大人,你們都覺得這么多年,這古堡都沒有倒是個奇跡。洪水來,淹不到它;發(fā)地震,震不到它;雷電劈,劈不到它,其實是因為有我在這里啊。我起初非常恨你,我真想把你殺死,我要復仇,讓你也嘗嘗做奠基人的滋味。但是自從我想明白之后,我就再沒有恨過你,你是祭司,傳達上蒼的旨意就是你的職責。我們人各有命,無需怨恨。上蒼需要我用生命來守護這古堡,你又有什么辦法?你一遍遍地向上蒼祈禱,希望上蒼收回旨意,我知道你其實很不忍。幾千年過去,你一直對自己自責。你看,那天你來,見到我,你就哭。你不知道你自己哭什么,但是我知道。你看,我現(xiàn)在很好,我是這古堡的守護神了?!?br />
“你守護這古堡幾千年,已盡責。我將解除你身上的咒語,給你自由?!?br />
“咒語無需解除?!?br />
“為什么?莫非你自己已經解除?”
“不是,那咒語,除了你,無人能解?!?br />
“那你為什么不讓我解?”
“你先告訴我,自由是什么?”
“自由是你可以進入輪回,體會人間的生老病死。每天享受人間煙火,品嘗酸甜苦辣。你可以感受那世間的繁華與美好,同時也感受它的蒼涼與落寞。自由是你可以好好去愛,愛人,愛世界,同時也讓人愛你,讓世界愛你?!?br />
“這世界上的人,知道自己是誰,從哪里來,來這個世界上干什么嗎?他們自由嗎?”奴隸問道。
他這么一問,莫小魚忽然不知該如何回答,她覺得奴隸說得一點不錯。
“既然世人并無自由,我又何必去那不自由的世界?”奴隸道。
“即使你覺得世人并不自由,但是你如果回到人間,就能找到你的母親。我知道,你最牽掛她。”莫小魚說。
“我見過她,她來過我這里。我認識她,她已不記得我。她來的時候,已經輪回好多次了。我飽含熱淚地靠在她身邊,牽起她的手,可是她一點感覺都沒有,她只是有些驚訝,為什么自己的身邊,居然掠過一縷微風,她不知道那就是我。世間最熱烈的情感最終也只能灰飛煙滅,我現(xiàn)在已了無牽掛?!?br />
“這古堡,終究也有它的壽命,它不可能與天地同壽。你守著它,它終歸有灰飛煙滅的一天?!?br />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走。我走了,它現(xiàn)在馬上就會毀。”
“毀了就毀了吧,不過一堆土石罷了?!?br />
“不,在我眼里,它已經不是一堆土石?!?br />
莫小魚,哦,不,紅衣祭司嘆了口氣,知道說服不了他。原本痛苦萬分地成為奠基人,要死要活怨氣沖天,居然被幾千年的時間不聲不響地化解成滿腔的忠誠,還要與這古堡共存亡,真讓人感覺不可思議。原本滿腔欲望一心復仇,幾千年后居然變得對人世間無欲無求。他太古怪了!
也許,他看上去的忠誠,看上去的無欲無求,正是他幾千年來對絕望的自洽,是更深的一種執(zhí)著,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反抗。
莫小魚的內心涌起更深的悲痛,如江如海。她張開雙臂,將奴隸擁抱進自己的懷里,一滴大大的淚,落在這個苦難的靈魂頭上。
“起床啦,莫小魚,快點哈,要走啦?!笔切∶返穆曇?。
啊,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