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黃昏，西天的云霞如同施了魔法般幻化出繽紛的色彩，縱使最高明的畫家想在畫布上表現(xiàn)出它的絢麗也要大費籌措。霞彩總是不吝嗇它的美，慷慨地撒向樹梢，撒向翩飛的群鳥，也撒向楓林灣小鎮(zhèn)街道上的每一間房屋。鍍上金色的房屋中，“鑫源五金店”的招牌閃爍在誘人的輝光里。五金店里柜臺后面，坐著的瞿遠方顧不上欣賞落日美景，正低頭忙著盤存今天的營收賬目。只要不外出辦事，這是他每晚必不可少的功課。五金材料品類繁多，如果不細心盤存賬目，統(tǒng)計好貨物出入，總結顧客反映的質量問題，計劃好需要補充、調整的貨物，就會造成客戶需求短缺，滿意度也會打折扣，一點一滴都會影響信譽，影響生意的正常運轉。
　　 瞿遠方正全神貫注地忙著，徐曉薇手里拿著一個長方形包裹，微笑著走進來，脆聲道，瞿老板，今天又賺多少錢，忙得頭也不抬？
　　 瞿遠方連忙抬起頭，停下忙碌，笑應道，徐老師，又出我洋相，嗯咋有空過來？邊說邊讓座他邊拿玻璃杯給徐曉薇泡了一杯毛尖。
　　 徐曉薇坐下說，哈，真是新鮮，劉雅蘭竟然托我還你一樣東西。
　　 瞿遠方愣了一下，沒反映過來，疑惑地問，劉雅蘭，還我東西？
　　 是啊，驚喜吧，打開看看。徐曉薇微笑著將包裹遞給瞿遠方，繼續(xù)說，可以啊，老同學，這些年了，你倆還有多少秘密我不知道呢？
　　 瞿遠方沒有理會徐曉薇的話，只是滿臉疑惑，接過包裹用剪刀小心鉸開，一本很陳舊的小說《第二次握手》展露眼前。封面有些破損，上面的字跡和圖畫也磨損嚴重。看著書本，瞿遠方有些不敢相信，表情復雜地笑笑說，哈，將近四十年了，她還保存著這本書。
　　 老同學，沒有外人，今天就好好講講你倆的羅曼蒂克史吧。你不仔細翻翻，說不定有劉雅蘭對你的思念表白呢。真是，當初你和她咋就沒成呢！那時我真傻，也不知給你倆當了多少回電燈泡。徐曉薇看著瞿遠方手里的書，半調侃半感慨地說，那時同學談戀愛的不多，好多同學認為你倆有戲，一輛自行車同出同入，好的跟一個人似的。
　　 聽徐曉薇起勁地說著，瞿遠方望向店外。街道上不斷有往來的汽車、電動車駛過，偶爾也有行人走過，卻極少看得見自行車。不時有汽車喇叭及人語聲傳進店里，喧鬧與滿屋的貨物相遇，突然變得安靜。自己多久沒有騎自行車了，那種緩慢地感覺還能跟上記憶嗎？瞿遠方一邊想著，慢慢走到墻邊，打開店內照明。雪亮的燈光讓裝滿貨物的室內立馬沒有空間可以躲藏，他的思緒似乎也從久遠的過去漸漸明亮起來。
　　 如果不是父親重病在床，母親單薄的身軀也用不著獨自支撐整個家庭。如果不是家里窮，瞿遠方哪里用得著上學一直蹭劉雅蘭的自行車，不光蹭自行車，他還不知蹭了多少劉雅蘭的飯菜。劉雅蘭時常對他開玩笑說，現(xiàn)在我養(yǎng)你，你可要養(yǎng)我一輩子。聽劉雅蘭說時，他一邊連聲說好，一邊扮著鬼臉耍笑。哈，誰知瞿遠方終究沒能堅持到參加高考就放棄學業(yè)。下學后他和母親一起照顧父親，陪母親早起晚歸的在田間勞作。經親戚介紹，他又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上做起五金電料生意，希望通過經商賺錢，改變家庭窘境。沉重的勞動和慘淡的生意讓瞿遠方對未來變得有些迷茫，只是憑著本能和責任在拼命堅持。心情低落時，他萌生想忘掉劉雅蘭的想法，忘掉和她之間的一切，默默無聞的過著屬于自己的日子。他感覺和劉雅蘭相處過的時光像一場絢爛的夢，恰如兩條平行線，再美好也只能遠遠望著，不會有交集。
　　 瞿遠方從沉思中醒來，望著徐曉薇說，劉雅蘭現(xiàn)在怎么樣？
　　 唉，不怎么樣，她和丈夫一直在深圳做外貿生意，錢沒少賺，去年丈夫突然檢查出腦瘤，花了不少錢治療，最終還是去世了。女兒在美國留學工作，基本不回來。和我說身體也不好，總睡不踏實，夜里老做夢，頭發(fā)白了好多。拼一輩子，有再多錢又如何呢？徐曉薇嘆息著輕聲說著，兩只手反復擺弄著茶杯，茶杯里青綠的茶水攪合著茶葉微微晃動，杯壁在燈光下閃射出一些含混不清的柔光。
　　 看著徐曉薇手里的茶杯，瞿遠方突然感覺面前坐著的是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劉雅蘭，手里握著一杯白開水。那時，他們也是在店里，當時的店實在很小，貨物幾乎少得可憐。他們之間不再像往日般輕松熱烈地談話，空氣中充滿近乎凝滯的壓抑。劉雅蘭很認真地問他，你就這樣愿意在小鎮(zhèn)守一輩子？
　　 瞿遠方說，不然還能咋樣，家里確實離不開我。
　　 照顧家庭的方法很多，并不一定非要困在此地。劉雅蘭盯著瞿遠方，雖然話語沒有熱情，可眼里卻閃爍著熱切。
　　 瞿遠方避開劉雅蘭的目光，強裝堅定地低聲回答，外面機會是多，可家里也同樣有機會。其實他說話是并沒有多少底氣，內心掩藏著疲憊和虛弱，多么希望有人能夠和他一起撐起一片天空，可是他知道，自己沒有絲毫理由讓劉雅蘭做出和自己一樣的決定。
　　 劉雅蘭環(huán)顧左右，望著狹窄的小店，表情上顯示出一些不屑說，你看看，就你這也叫生意？
　　 她略帶輕蔑的表情讓瞿遠方感覺不快，硬聲回道，我的生意是小，所以不敢勞你指教，誰也不能一口吃個胖子。
　　 祝賀吧，胖子，你就好好守著自己的夢想！我并不是指來教你，就是說一聲，我明天走了。
　　 去哪里？瞿遠方急切地問。
　　 去哪里和你有關系嗎？劉雅蘭放下茶杯，頭也不回地走出小店，匆匆的腳步和離去的背影決絕得沒有半點遲疑。瞿遠方心中涌起一陣酸痛，頹喪無助地坐著，大腦一片空白。一連幾天，他都忘不掉劉雅蘭離去的情形，想找徐曉薇打聽劉雅蘭的行蹤，可想想又忍住。他曾走到劉雅蘭住的灣子，在她家附近徘徊，最終，還是沒能鼓起勇氣走進劉雅蘭的家。感情再深又能如何，再多的不舍又能如何？過去了也就過去了，與其讓疼痛反復啃噬，不如在忙碌中忘卻，何況自己又哪里有疼痛的資本？瞿遠方每天在店里早起，順著街道公路來回快跑八公里，每當大汗淋漓地跑回來時，對面總是最早開門的小吃店才開始準備營業(yè)。工夫不負有心人，瞿遠方的努力使生意漸有起色，慢慢走上規(guī)模。街道上生意同行看他勤勞實干，給他介紹對象。瞿遠方很滿意，娶上老婆，后來有了兩個女兒。他就和老婆一邊用心打理生意，一邊撫養(yǎng)孩子。如今，兩個女兒都已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日子過得簡單、忙碌而平靜。
　　 現(xiàn)在，看著手里這本《第二次握手》，瞿遠方突然不再平靜，心底深處泛起一絲苦澀，深埋的記憶也像快速攪動的水面，起了漩渦。曾經的他多么喜歡文學，多么喜歡看書。當他第一次偶然得到《第二次握手》這本書時，一口氣看完，完全被書里純潔高貴的愛情故事情節(jié)征服，深深為之癡迷。他把書第一時間和劉雅蘭分享，劉雅蘭看完和他的感覺一樣，徹底被故事折服。劉雅蘭揚著書，笑盈盈地望著瞿遠方說，聽說這本書曾經風靡一個時代，出現(xiàn)無數(shù)手抄本。雖然故事很好，可我對當時人們的行為還是無法想象。你會為了愛去通宵達旦地抄一本書嗎？瞿遠方心里說著會，可他只是微笑著沒有說出來。
　　 時過境遷，仔細想想，自己有多少年沒有看書了。上學時，只要有弄到的好書，瞿遠方就會和劉雅蘭分享。剛開始做生意時，遇到機會他就會購買喜歡的書，哪怕再忙，也會抽出時間沉浸在書里。瞿遠方感覺，只要思想在書里游走，生活中再多的痛苦和困難也會消失，睡一覺醒來，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就會嶄新的到來。可是后來，生意越來越忙，各種瑣事越來越多，瞿遠方不知不覺就沒有了讀書的習慣，漸漸的晨跑的習慣也沒有了。從前買的書東一本西一本的不知丟到哪里，最后竟然一本也沒有了。劉雅蘭呢，似乎也徹底從他的記憶中消失，昨天和今天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可記憶終究是記憶，原以為會徹底消失，其實一直存在，不愿意想起，不過是因為害怕觸碰那些噬心的疼痛。瞿遠方收起思索，望著店外漸漸暗下來的街道，流動的光影始終是這個世界不停歇的脈動。他轉望徐曉薇，聲音低沉地說，她應該到外面多走走，試試找中醫(yī)調理身體。
　　 心病還需心藥醫(yī)，老同學，幾十年前的書，她居然一直保存著，這個時候寄給你，應該是希望和你聯(lián)系呢。徐曉薇有些調皮地調侃道。
　　 瞿遠方不自然地笑笑說，年少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那時候年輕，哪里懂得感情呢。然后他快速岔開話題說，難得老同學有空過來，好久沒聚了，慧潔已經在家做好飯，你打電話叫老王過來，一起喝兩杯吧。
　　 徐曉薇沒有拒絕，爽快地答應說，好久沒有品嘗你媳婦的廚藝了，今天王軍正好不忙。她說著站起身往店外走，同時給丈夫王軍打電話。瞿遠方開始收拾東西，最后準備關燈走時，他望著放在桌子上的《第二次握手》，拿起來撫摸了一下封面，然后輕輕地放進抽屜里。
　　 2024.8.11日.夏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