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姐，告訴你一個大新聞！”英子一身春裝一進辦公室就睜著大眼睛跟我說。“什么大新聞這么興奮?！薄霸蹅兙值臏y量大隊，從海運學(xué)院調(diào)來一名叫華新的女工程師?！?br />　　 “這算什么新奇事兒啊！”
　　 “周姐你聽我說完呢，這個叫華新的工程師竟然和自己的學(xué)生，一個比她小二十歲的廣東小伙子結(jié)婚了，她竟然還是二婚，她竟然還把小丈夫領(lǐng)到了咱們單位，和領(lǐng)導(dǎo)見了面。你說算不算新聞，新不新奇？”英子一連串用三個竟然。
　　 “什么時候的事啊，你聽誰瞎說的。”我有點不太相信。
　　 “就是去年夏天的事，在咱單位都引起轟動了，就咱資料室，不和領(lǐng)導(dǎo)在一個樓辦公，離得遠，消息閉塞。所以都半年多了，咱們才聽說?！庇⒆雍攘丝谒次也幌嘈诺谋砬橛终f，“我剛才在上班的路上碰見測量大隊的文書跟我說的，她是我的發(fā)小，消息絕對可靠?！?br />　　 “這事兒我早就聽說了?！蓖吕罹瓴恍嫉卣f。
　　 “早就聽說你咋不告訴我們呢？”英子白了一眼李娟。
　　 于是科室?guī)孜幻琅_始議論紛紛。
　　 “只聽說男的娶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女人大有人在，女的嫁給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小伙真是少見呢！”秀麗雙手抱在胸前靠在桌邊說。
　　 “這個女人一定魅力無限??！”平時不愿說話的平平也細聲細氣地插了一句。
　　 “聽說她40多歲了，還有一個十歲的兒子呢！”英子瞪著眼嘴角向下咧著，帶著一種笑話人的表情。
　　 我一看大家說起沒完，趕緊說：“行了，打住吧，趕緊工作吧?！贝蠹疫@才停止議論。
　　 其實我聽著同事們的議論，心里也嘀咕，這個叫華新的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啊，一定是一個浪漫風(fēng)情的女人吧？她一定像日本演員大島理惠一樣美麗動人吧？這樣的婚姻能過長久嗎？雖然來到九十年代，我三十多歲了，但以我的思想觀念，覺得華新工程師是個輕浮之人。
　　 我們檔案室有五名美女檔案員，分別管理文書檔案、財務(wù)檔案、船舶檔案、水位水深測圖和綜合資料檔案。檔案室重要性之一是“捍衛(wèi)祖國領(lǐng)水，寸水必爭”。
　　 盛夏的一天，大家忙著整理檔案卷宗。雖然不是什么力氣活，但也熱得臉上出汗。于是大家都聚到一個辦公室里休息，看瑞麗雜志的，看婦女之友的，看當(dāng)日報紙的，很是悠哉。我正準備讀嚴歌苓寫的《第九個寡婦》。這時忽聽有人輕輕敲門。抬頭一看，只見一名高個中年女士站在門口，齊耳的短發(fā)，穿一件寬松的棗紅格子襯衫，藍色的海軍褲子，腳上穿一雙半舊的平跟黑皮鞋，微笑著說：“可以進來嗎？”聲音柔和有磁性?！翱梢园?，請進！”我也微笑著說。這時其他幾位美女，也都放下手中的報紙雜志站了起來。她自我介紹說：“我是測量大隊的工程師叫華新?！迸丁也挥勺灾鞯乩粋€長聲。同事們也都相互迅速瞅了一眼。我也自我介紹說我是周珊?！爸芙闶俏覀兪抑魅巍！庇⒆由锨耙徊礁f?！鞍?，你好周主任！”然后又說，“你們科室都是大美女啊，賞心悅目的！”我們自豪地笑著，那時我們都是美好年華。
　　 “周主任，我想找一下中俄界河的資料看看。”華工直接進入主題。英子急忙找出一摞水文資料放到我對面的桌子上。
　　 華工一邊看資料一邊往筆記本上抄著一些數(shù)據(jù)，專心致志。我看到她的手指很纖細，指甲修剪得很圓潤。彎彎的眉毛，并沒有修飾，睫毛長而濃密，小巧的鼻子，鼻梁上有一顆小痦子，皮膚很細膩，一點妝容沒化，臉上的皮膚不白，但脖頸下皮膚很白，顯然臉皮兒是曬黑的。也許她感覺我在端詳她，忽然抬起眼睛向我微微一笑。竟然驚艷到了我，她笑得嫵媚動人，雖然四十多歲了，但那雙大眼睛像深潭，男人掉進去是出不來的！她再也沒有抬頭，一直看到了中午吃飯時間。同事李娟站在門口對我說：“周姐，我們先上食堂吃飯去了。”聲音有點大，我猜她是故意的。
　　 華工聽見了，抬頭看著墻上的電子表說：“怎么過得這么快，中午了。那我也走了，不耽誤你們吃飯。”又對我說，“周主任，最近我要經(jīng)常來檔案室查資料，因為部里責(zé)成咱們局重新編輯黑龍江、烏蘇里江和松花江航行圖集，需要查找大量圖紙和資料做參考?！蔽壹泵φf：“我們一定積極配合你們的工作，放心吧！”
　　 華工微笑點頭走了，我們下樓走進食堂吃飯。幾個美女用手擋在嘴邊交頭接耳。李娟說：“原以為，華工一定穿著很時尚，風(fēng)情萬種的樣子，沒想到穿得這么隨便?！薄熬褪前?，找那么年輕的小伙，不把自己打扮漂亮點，也配不上??！”秀華也搶著說?！安贿^她雖然沒打扮，但你得承認她的確長得很美?！庇⒆右舶杨^伸過來說?！翱斐燥埌桑瑒e在這兒瞎聊了！”幾雙眼睛環(huán)顧四周，然后收回目光悶頭吃飯。
　　 因為要編航行圖集，檔案室半年來一直都很忙?？墒侨A工最近幾天沒來。我問技術(shù)員沈麗，她說華工程師領(lǐng)著幾名大學(xué)生上黑龍江水域測量去了。
　　 “黑龍江自然風(fēng)光是不是很美？“”我無限向往地說。
　　 “我的天啊，你沒去呢，環(huán)境太艱苦了，風(fēng)吹日曬，蚊蟲叮咬，荒無人煙，枯燥寂寞，再美的風(fēng)景，也被寂寞蓋住了?！蔽疫@一問不要緊，打開了沈麗的話匣子，她一邊用手中的資料扇風(fēng)，一邊說：“上次我跟華工去勘測的時候，也懷著浪漫的情懷去的，還帶了兩件漂亮衣服，準備拍幾張風(fēng)光片。心想穿著飄逸的裙子，戴著白色的大檐帽拍照，一定很有意境。沒想到啊，岸邊都是沼澤地，整天生活在測量船上，無聊得很。戴著防蚊帽，毒蚊子還把我的眼睛咬得像燈籠似的，我再也不想去了?！鄙螓愓f完，還把嘴噘了起來。
　　 “那華新工程師怎么又去了？”我問。
　　 “要不大家怎么都管她叫女強人呢，工作可積極了！”沈麗敬佩地說。
　　 一個星期六下午，我正在家洗衣服，座機電話響：“您好！周主任嗎？我是華新。”我著急查看黑龍江江圖，您能來單位一趟嗎？”聽我猶豫，她懇求地說：“不好意思，周主任，領(lǐng)導(dǎo)星期一要初審航行圖集，我想再和上個年代的測圖比照核對一下漲水期和枯水期河流的演變情況，麻煩您來單位一趟好嗎？”“好好，半個小時就到。”一口一個周主任，叫得我實在不好意思推辭。
　　 來到單位，華工穿著素色連衣裙，削肩細腰，風(fēng)韻猶存，很漂亮。我驚喜地看著她。華工有些不好意思，解釋說，我晚上坐火車到周炳那待一天，看完圖紙直接走，周天晚上回來。我迅速找出圖紙，放到閱覽室長條桌上。
　　 “華工說，咱們把圖紙都擺到走廊地上吧，看得完整一些?！?br />　　 “行，你想咋看就咋看。”
　　 于是一條江的水深平面圖紙就擺到了地上，有六七米長。華工就一邊查看，一邊和手中的資料本上的數(shù)據(jù)核對，河流的走向、水深、暗礁，淺灘變化。蹲著、跪著、趴著，一聲不吱，完全進入工作狀態(tài)，看得非常仔細。后來我覺得時間太長了，就說：“歇會吧，華工?！薄昂煤?，也基本看完了?！比A工程師笑著說。我給她倒了一杯水，她咕嘟咕嘟一氣喝了下去，坐在沙發(fā)上。
　　 “華工，你工作起來真認真。”
　　 “技術(shù)工作必須認真?！?br />　　 “華工你打扮起來真漂亮，你愛人一定喜歡你打扮起來吧？”我故意說起她愛人，我很想知道她的故事。
　　 “他是喜歡我打扮，還讓我燙頭，但我不喜歡打扮。周主任，你不著急回家，我就和你聊聊我的幸福?！闭f完瞅著我微微一笑。
　　 “華工你千萬別再叫我周主任了，太生分。再說一個檔案室主任，也不是什么官，你就叫我小周吧，大家都這么叫。”
　　 “好好，呵呵！”
　　 “華工，你微笑起來很迷人！”
　　 “呵呵！周炳也這么說。”華工又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貝齒。
　　 “你們很可能都認為我和我愛人差了二十歲，不可思議，實際上我們就是自然而然走到一起的，要說原因也許就是興趣愛好相投，就超越了年齡的界限吧！”
　　 我饒有興趣地聽著華工講述。
　　 華工原先是一名大學(xué)老師，那時候她因為前夫經(jīng)常家暴，離婚三年了，帶六歲的兒子生活。那一年她新接了一個班，她現(xiàn)在的愛人周炳就是她這個班級的新生。華工因為周炳的名字，讓她想起《三家巷》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所以對他印象很深。周炳是廣東人，中等個，黑皮膚，像列寧同志的前額，一雙眼睛大而明亮，帶著笑意，微張著嘴，總像要和你說話似的。
　　 華工的家就在學(xué)校附近，下班后常領(lǐng)孩子在校園里玩兒，總看到周炳在樹下看文學(xué)書，放暑假了也不回家。華工也喜歡文學(xué)，時常和周炳聊幾句文學(xué)方面的話題，時間長了就嘮起了家常。周炳告訴華新，他父母去世早，他是在叔叔家長大的，放假不回老家，是因為叔叔家的哥哥結(jié)婚了，把他住的房子當(dāng)新房了，他跟叔叔嬸嬸住在一個屋里，也挺擁擠的，不方便回去。
　　 華工聽了就很關(guān)心他，過節(jié)的時候，就邀請周炳到她家吃飯。周炳看到華新老師家的蘇聯(lián)文學(xué)書籍比較多，說他也很喜歡看蘇聯(lián)文學(xué)。列夫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科夫、托斯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一連串說出好幾個作家名字。這些作家的作品兩個人都很喜歡。這樣她們就有了好多共同的話題，年齡一點不是她們交流的障礙。一次周炳對華新說，自從和老師相熟，聊文學(xué)，談人生，他感到校園生活格外幸福和快樂。而華新也覺得生活有了生氣，有他在，快樂有人分享，遇到問題有人商量。周末還時常在一起朗誦舒婷和汪國真的詩。周炳寫的古詩詞很溫婉，特別打動華新的心。接觸久了，周炳時常幫華新上幼兒園接孩子，幫華新往家搬煤氣罐什么的。周炳雖然年齡小，但很有主見很成熟，很多事都能幫華新出注意，想辦法。后來在背地里，他就叫她華姐，華工叫他炳弟。
　　 “我聽說學(xué)校不讓師生戀?。俊蔽掖驍嗳A新的回憶問道。
　　 “可不是，我們的事公開后，在學(xué)校引起軒然大波，學(xué)生也議論紛紛，校領(lǐng)導(dǎo)也找我們談話。當(dāng)時真考驗我倆啊，碰見都不敢說話了！幾百雙眼睛盯著我們。因為周炳面臨畢業(yè)，領(lǐng)導(dǎo)說本來能留校，但因為我們的事，有可能泡湯。我冷靜下來考慮，決定我調(diào)到地方工作，周炳留校。后來我就調(diào)轉(zhuǎn)到咱們單位工作了。雖然我倆相差二十歲，別人都不看好，但三年過去了，我倆依然很幸福。等把航行圖集繪制完畢后，我和周炳準備一起回廣東，看望他的叔叔嬸嬸和親屬?！?br />　　 “華工你真行，為愛癡狂?！?br />　　 “不是癡狂，我倆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我對周炳說了，什么時候不愛了，就坦誠說出來，誰也不牽絆誰，誰也不要有怨恨。”華工認真地說。
　　 這時華工看了一下表，說：“唉呀，你看我，說起我這段感情經(jīng)歷，就忘了時間，耽誤你回家做飯了?！?br />　　 “別耽誤你趕火車?！?br />　　 華工說：“我也是想讓你了解一下我的婚姻，我并不是不正經(jīng)的女人，有很多人誤解我?！?br />　　 “華工你是個好女人。既熱愛工作，又追求幸福生活，多完美的女人?。　蔽艺嬲\地說。??
　　 華工上前輕輕地擁抱了我一下說：“哪有那么完美?！比缓鬆恐业氖肿叱鲛k公室。
　　 經(jīng)過一年多的實地測量和對比歷年的水深測圖，在第二年秋季，黑、烏、松三江的航行圖集繪制完畢，又經(jīng)過有關(guān)專家的聯(lián)合審查，審批通過，印刷出版了。????
　　 華新工程師這一年被評為全省勞動模范！她在年終總結(jié)大會上說，測量工作是艱苦枯燥的，但當(dāng)我看到中方用我們重新測量出的航道圖紙和數(shù)據(jù)，與俄方寸水必爭，提供了有力證據(jù)時；當(dāng)我看到中國船只航行在新劃歸的水域時；當(dāng)我看到五星紅旗飄揚在中國版圖時，我的心就充滿了自豪感，光榮感，成就感，那些苦和累都一掃而光。她最后還用了艾青的一句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結(jié)束了講話。臺下一片掌聲，我的眼睛也濕潤了。
　　 就要過年了，她興奮地跟我說：“周啊，我想去燙頭，然后到大連和周炳會合，去他叔叔家過年，丑媳婦難免見公婆啊，呵呵！”她幸福地笑著。
　　 我陪華工去燙頭，路上，她新買的小靈通突然響了。
　　 “周炳的電話，”她笑著對我說。我往前走兩步，扭頭瞅著她微笑的臉逐漸僵硬，拿小靈通的手無力地落下了。
　　 我?guī)е蓡柨粗A工。
　　 “他叔叔說路程太遠了，不用我們回去看望了。周啊，我先回去了?！?br />　　 華工頭也不燙，就和我告別了。
　　 用不著燙頭發(fā)，華工，你的人生足夠精彩的！年輕的我，的確對她產(chǎn)生了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