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流年】鈴兒叮咚(散文)
一
畜力曾是不可或缺的生產(chǎn)工具,馬、騾、牛、驢在我們這個農(nóng)業(yè)大國使用了幾千年,只有到了近幾十年,不,應(yīng)該說近十幾年,才逐漸退出歷史舞臺。當(dāng)年種地拉犁拽耙,春季種地往地里運送肥料,秋收往回運莊稼,都離不開畜力運輸。不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離不開畜力,就是出門也要依靠畜力車輛。
古時候人們出門只有幾種選擇:乘船、坐轎、騎馬、坐車,剩下的還有一種,開動十一路——邁開兩條腿。乘船最舒服,但是只限于南方江河縱橫的地方。騎馬需要一定的體力和技能,坐轎限于短途,出門去稍遠一點的地方只能坐畜力車。當(dāng)年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西太后慌忙出逃西安,剛出北京時就是坐大馬車,到了山區(qū)車輛無法通行才改乘“騾馱轎”,還是沒離開畜力。
牛的力氣大但是行走緩慢,牛車一般用來農(nóng)耕時的運輸。但是緩慢行走的牛車不顛簸,坐著相對舒服,原來農(nóng)村有四舒適的歌謠:“做牛車,走沙地,穿大鞋,丈家(岳父家)去”。真正遠途出行,還得坐騾馬車。
膠輪出現(xiàn)之前,大車連同車輪都是木制的,因用途不同,又分為不同的幾種。專門用于運輸?shù)拿麨椤八妮y車”,車輪的車輻是粗厚的井字型,車軸用很粗的棗木制成,行走的時候,車輪、車軸都可以轉(zhuǎn)動。聽老人們講,這種四輞車能夠載重兩千斤。一般農(nóng)戶使用的是“鐵軸車”,較為輕便。顧名思義,鐵軸車的車軸是鐵制的,車輪依舊是木制,車輻是一根根木條,“九瓦十八輻”,走動的時候,只有車輪轉(zhuǎn)動。使用這種車出行前要往車軸上抹油,以前抹棉花籽油,后來抹廢機油。有個笑話:“借你的車不抹油,磨壞你的軸?!睎|家說了:“豁出去四兩鐵,累死你的牛。”說明車軸上不抹油,走動起來十分沉重。
還有一種是專門供人乘坐的車,名為“小轎車”,和今天的小汽車同名。這種車的車身比較短,上面帶有車篷,車篷后面是封閉的。小轎車一般大戶人家才準備,專供出行使用。電視劇《大宅門》里曾出現(xiàn)過這種小轎車,不過有點“穿幫”。劇組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匹老馬,垂頭弓腰,沒一點生氣。以前的大戶人家,小轎車是家中的門面,與如今的高檔轎車有一比。拉小轎車的都是昂頭挺胸的大騾子,像大宅門這種人家,絕不會用一匹老馬去拉小轎車。最讓人感到好笑的,趕車的車把式站在右面趕車。全世界趕馬車也沒有站在右邊的,大概是導(dǎo)演怕趕車人擋住主要演員的表演吧。
以前大戶人家拉小轎車的都是專門訓(xùn)練出來的“走騾”,步伐類似現(xiàn)在體育運動中的“競走”,據(jù)說這種步伐走起來十分平穩(wěn),背上放一碗水都不會撒出去。趕小轎車的車把式同樣要用“競走”的步伐。小轎車的車輪較大,車把式的腳后跟貼著車輪行走,如果不熟練,車輪就會輾軋到腳后跟。
二
我趕車是生產(chǎn)隊時代,小轎車早已不見蹤跡,鐵軸車用牛拉,我所趕的是現(xiàn)代膠輪大車。膠輪大車比以前的木輪“四輞車”載重量大了不少,不超載的情況下,可以裝載兩噸半,載重五千斤。生產(chǎn)隊用膠輪大車去外面搞運輸,為生產(chǎn)隊掙些買化肥、農(nóng)藥的錢。膠輪大車一般是三大套,一匹牲口駕轅,前面兩匹牲口“拉稍子”。如果三匹牲口中有騾子有馬,盡量使用馬匹駕轅,因為馬要比騾子更聰明、機靈一些。
中國拉車的挽具和西方不一樣。西方的挽具都是皮套,直接套在馬匹身上。中國的主要挽具是兩根經(jīng)過加工的木棍,名為“套夾子”。木制的套夾子直接接觸牲口會把皮膚磨壞,在套夾子里面還要墊上一層軟的“套包子”。套包子里面塞滿樹棕或者稻草。大車挽具上有很多鐵環(huán),用寬窄不同的牛皮把這些鐵環(huán)綁在車上。傳統(tǒng)的高檔車輛,如前面介紹的小轎車,有使用銅環(huán)的,特別是菊花青騾馬,銅環(huán)在牲口身上摩擦,牲口的皮毛越發(fā)漂亮。
前面拉稍子的兩匹牲口一個拉主套,兩根拉套的粗麻繩一左一右掛在大車上,邊上的牲口叫作“拉邊套”,拉套繩子掛在大車的一側(cè)。
挽具中還有鞍子、車搭、滾肚、后鞧等等,等于把駕轅的牲口牢牢綁在車轅中間,只能聽任車把式的吆喝賣力氣。
三
趕車人被稱為“車把式”?!鞍咽健边@個詞不是指某種技術(shù),而是一項技能,我們這里練武的人都被稱為“把式匠”。
以前的車把式從穿戴上就可以看出來:上身是自制紐袢的上衣,下身燈籠褲,腳登雙劈臉靸鞋,腰上系著十幾公分寬的“腰硬”。
車把式趕車的工具是鞭子,鞭子有幾種式樣。下面六七十公分直木桿,上面用三股竹枝擰成,這是“鞭桿”;用小牛皮或者羊皮擰成繩子狀,上面粗,下面逐漸變細,這是“鞭穗”。鞭穗最下面是一根細皮條,叫作“鞭稍”。鞭稍以狗皮的最好。鞭穗靠上半部有一撮紅纓子,據(jù)說紅纓子走夜路時可以“辟邪”,妖魔鬼怪都怕它。
這種短鞭子稱為“手把鞭子”,是車把式隨手不離的用具。還有一種大鞭子,鞭桿長兩米五以上,大車裝滿貨物,車把式坐在高高的貨物上面趕車使用。
抽鞭子是車把式的基本技能,首先要能把鞭子抽響。鞭子所以能被抽響是一種“音爆”現(xiàn)象,和超音速戰(zhàn)斗機突破音速時發(fā)出的爆炸聲同樣道理,鞭稍落地時超過了音速。
老把式教我們練鞭子不是往地面上抽,而是往房檐上抽,只有在房檐上打響鞭子才算功夫。
使用鞭子的時候要做到“穩(wěn)準狠”。我們村和公路隔著一條鐵路,過鐵路有二十多米的高的長坡道。拉著一車重載,來到長坡道跟前,已經(jīng)習(xí)慣的幾匹牲口跑動起來,快速往上沖??斓狡马?shù)臅r候,牲口們的速度慢了下來,如果這時候不加把勁,車輛很可就會退回去。車把式要趕緊掄起鞭子,照準前面拉稍子的兩匹牲口屁股每匹抽一下,返過身來再給駕轅的牲口屁股來一下,被鞭子抽打的牲口一起用力,重載大車一下沖到坡頂。抽打前面牲口容易做到,返手這一鞭子,沒有一定功力,很可能抽不著牲口的屁股。
當(dāng)年一位老把式的抽鞭子技能最好。有一年生產(chǎn)隊買來一匹未馴出來的生馬,他把它裝到車轅里,為了“玩飄”,他故意不給生馬戴籠頭。如果往左或者往右還好說,可以在馬的左右晃動鞭子,如何讓這匹生馬站住?他只用輕輕一鞭子——鞭子從馬的兩只耳朵中間過去,鞭稍正好打在馬的上嘴唇兩個鼻孔中間。這是馬最柔軟的部位,也是最疼的地方,鞭稍一落,那匹馬立刻站住紋絲不動!
四
有句話說“把式把式,全憑架勢”,車把式也有一定的動作要領(lǐng)。首先是拿鞭子的姿勢,要右手持鞭,鞭桿直立著靠在右肩上。如果隨便舉著鞭子,人家會奚落你像給死人打幡一樣。
車把式坐車都是坐在駕轅牲口屁股位置,兩條腿垂在車下。如果下車走動,要走在車轅頭的位置,一手持鞭,步伐要和駕轅牲口保持一致。
趕車也有很多禮節(jié)。從村子中間穿過,決不能坐在車上,要下車行走。遇到一群老漢蹲墻根聊天,要手持鞭子抱拳行禮:“給幾位拜個晚年!”都快到八月十五了,依然要說拜年的話。幾位老漢紛紛站起身來:“客從那來呀?渴不渴?”再往前走,忽然跑出一只雞,鉆到車底下被軋死了。雞是農(nóng)村老太太的命根子,老太太跑過來不依不饒。這時候蹲墻根的老漢們走過來:“他又不是故意軋死你的雞,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快算了吧?!避嚢咽交饬艘粓黾m紛。如果你不提前和老漢們打招呼,您給人家賠錢吧。
古語:“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說的是這五種人品質(zhì)低下,經(jīng)常會做出有違道德的事情。其實車把式也有自己的行為規(guī)范。有兩個流傳的小故事:有一年除夕,幾輛大車急著回家過年,穿過一個村莊的時候,正好有個孩子從胡同里跑出來,一下撞到大車底下被軋死了!其他車把式對軋人的車把式說:“附近又沒人看見,咱們趕快泡吧!”軋人的車把式說:“我把人家孩子軋死了,人家一家人還怎么過年?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你們走吧,我把孩子送回去,是打是罰我都認了?!逼渌能嚢咽节s車走了,軋人的車把式抱著孩子往胡同里走,正好一位老人走了出來,孩子正是老人的孫子。車把式說明情況,老人接過孫子說:“你走吧,回家過年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說。”車把式千恩萬謝地回家了。老人抱著孫子回家,強忍悲痛沒告訴家里人,說孩子睡著了。餃子煮熟了,奶奶喊孫子起來吃餃子,爺爺還想阻攔奶奶,誰知孫子一骨碌爬起來吃起了餃子,原來沒有軋死,只是震昏了。第二天,負疚的車把式買了很多禮物來這家謝罪,聽說了這個結(jié)果,尚不知真像的全家人皆大歡喜。后來,這兩家人成了朋友,車把式正好有個女兒和男孩兒同樣大小,長大后嫁給男孩兒,兩家結(jié)成秦晉之好。
另一個是真實的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一個車把式趕車行走在公路上,忽然聽見路旁溝里傳來嬰兒的啼哭聲,他停車一看,原來是一個包裹著的嬰兒,身上還有一個信封。打開信封,看到里面是一沓人民幣,他趕緊把信封裝進衣兜,扔下嬰兒繼續(xù)趕路。走到縣城附近,牲口忽然驚車,大車從他腿上軋過去,把腿軋斷了。大家?guī)兔Π阉偷娇h醫(yī)院,醫(yī)院讓他交押金,他想起撿到的那個信封里面有錢,就把信封交給了醫(yī)生。他沒細看,原來信封里還有一封信,說明孩子的情況,求好心人領(lǐng)養(yǎng)。醫(yī)生急忙問他孩子哪去了,他只好實話實說。醫(yī)生們急忙趕到放嬰兒的地方,發(fā)現(xiàn)嬰兒已經(jīng)死了!據(jù)說那個車把式的斷腿沒治好,后來只好截肢。
這兩個小故事不但規(guī)范車把式的行為,也是做人應(yīng)有的基本人性和品質(zhì)。
五
您若以為車把式個個都是品德高尚那是大錯特錯,車把式們有時很難相求。比如你一個人走路看見一輛大車,想搭幾步便車,若不相識,車把式絕不會讓你坐車。
老把式告誡年輕的把式們,決不能讓陌生人搭車:搭車人若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人心叵測,誰知他是不是個逃犯或者想圖謀不軌?若是年輕女子,中途誣陷你調(diào)戲她,你有嘴也說不清。老年人坐車,中途可能發(fā)生疾病甚至死去,兒童喜歡淘氣,坐車容易發(fā)生意外。所以遇到陌生人想搭車全都要拒絕,這也是車把式們?yōu)榱吮Wo自己的一種辦法。
老把式還傳授經(jīng)驗,有幾種情況趕車時要十分注意。那時候農(nóng)村娶媳婦接新娘子都使用生產(chǎn)隊的大馬車。車上只坐著兩三個人,幾乎和空車一樣,這種時候車把式?jīng)Q不能放松警惕。接新娘子的大車,半路上有攔車要喜錢的,有想和新娘子開玩笑起哄的,亂亂哄哄很容易出車禍,趕車的把式要高度精神集中,不能參與到玩笑之中。還有一種情況是給死人送殯。死人出殯,兒媳婦們要坐著娘家的大車去往墳地。當(dāng)棺材放到坑底,管事人高喊一聲:“落砟!”女人們趕快坐上娘家的馬車搶著往回跑,據(jù)說誰先進家門誰發(fā)財。舊社會,馬車都是娘家準備的,如果娘家窮,只來了一輛毛驢車,如何比得過三大套的騾馬大車?這不過是顯示娘家財富的一種比試。老把式說,埋人的墳地都在地中間,遠離道路,溝溝坎坎的很容易翻車。再說你替人家趕車,發(fā)財不發(fā)財與你有毛的干系?這種時候要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管主家如何催促,心里要有一定之規(guī)。
六
畜力車必定緩慢,路途遠一點就要起早貪晚,夜間走路是經(jīng)常的事。若是幾輛車一塊走,第一輛車的車把式負責(zé)照看道路,后面相隨的只管坐在車上打盹,大家輪流走第一輛車。
最怕的是夜里走單車。那時候的公路沒有現(xiàn)在這樣繁忙,到了夜間,輕易也遇不到車輛。朦朧的月光下,伴隨你的只有行走的馬蹄聲,這時候你才會感到,這幾匹牲口才是你最親密的伙伴。前幾天有報道,高速路上的橋塌了,很多汽車來不及剎車掉到橋下。趕馬車你不用擔(dān)心道路出問題,拉車的牲口比你警惕性高,道路有了問題它們會立馬停下。
寂寞難耐又不能瞌睡,只好自己唱歌:“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在唱著憂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夜間走單車會給牲口帶上鈴鐺。兩個車鈴茶杯大小,戴在轅馬的脖子底下,走起來叮咚作響。前些年去北京潘家園古玩市場,看見一家攤位上擺著一對馬車鈴鐺。原本想買下來,拿起來搖一搖,馬上聽出是不高明的仿造貨。真正的馬車鈴鐺是一對,形狀雖然相同,發(fā)出的聲響卻不一樣,一只清脆,一只渾厚,這樣才能發(fā)出悅耳的“叮咚”聲。用車把式們的話說,這兩只鈴鐺是一公一母,配合著響起來才會發(fā)出和諧悅耳的聲音。
如今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已經(jīng)完全實現(xiàn)機械化,公路運輸也全是汽車,大馬車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能在視頻中見到的馬車,是一些東北大佬們的信馬由韁,騾馬大車成了他們手中的玩具。
趕大車再也不是社會上的一種項技能,趕車的車把式幾乎消失殆盡,那悅耳的鈴聲,也只能出現(xiàn)在夢中……
(寫于8月2日)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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