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承】伢娘(小說)
一
上個世紀(jì)三、四十年代,肖家村。
毒辣的烈日炙烤著大地,河水漸漸干涸,田地被曬得開裂,野地的草木也漸漸枯黃。數(shù)只烏鴉在山頭亂墳岡的正上方盤旋著,啞啞地啼叫,撕扯人心?!鞍坠锹队谝埃Ю餆o雞鳴”,大大小小的荒冢遍野皆是,時常有野狗刨挖腐土,啃食著半截白森森的腿骨。不遠(yuǎn)處,幾句童稚的歌謠參差不齊地傳來,打破了山洼深處的寂靜。
“天蒼蒼,地茫茫,新土添在舊墳旁;路長長,淚汪汪,蘆葦竹筐當(dāng)嫁妝;小梅香,苦斷腸,先沒爹爹后沒娘……”
梅香一身臟兮兮的海青色上衣,頭扎兩根紅頭繩發(fā)辮,腳穿著一雙破草鞋,眼睛紅腫成一對落地的淚桃……她就是我要介紹的伢娘,只不過,尚未過門的她還不叫伢娘,而是名喚梅香。
瘦小的梅香手挽覆蓋著蘆葦草的竹筐,淌過裸露著淤泥的河床,越山過嶺,一步一步往鄰縣的未婚夫家去。她的身后還有幾個衣衫襤褸的窮孩子護(hù)送著,一路一程地吟著。
……
“娃她娘,俺怕是不行了,對不住你們娘倆!”那年春荒,因?qū)嵲诮徊怀鲎庾佣悾刂魇⑴聤Z去了全家維持生計的幾塊薄田。為養(yǎng)活家人,爹只好日以繼夜地打鐵、砍柴、碼頭扛搬運(yùn),饑貧相加的一場大病讓他先娘一步走了。以后的日子里,娘帶著梅香四處拾荒、討飯、幫人喂豬摘棗,相依為命的時光卻僅是維持了不到一年。
“梅伢子,快拿著!這是多年前,你還在娘的肚子里時,金家給我們肖家的定親信物,千萬藏好,帶上它去找你的夫家。見面后,你記得一定喊公婆‘金大,金媽’。莫怕,娘會在天上陪著你。答應(yīng)娘,要好好活下去!”仿佛還是昨天,餓得皮包骨的娘,將最后一個干癟的小甘薯連同一只青灰色的玉鐲,和寫有夫家地址的信紙艱難地塞在她手中,直到她點(diǎn)頭,娘才頭一歪,默默閉上了雙眼。在族長的幫忖下,一眾后生將娘草草地埋在爹的旁邊,也算夫妻團(tuán)聚了。
小梅香,苦斷腸……
“撲通”一聲,梅香雙腿直跪在兩墳堆前不停地磕頭哭訴,淚水猶如斷線的珠子,順著衣襟簌簌而下淌成了小河,她哭累了便昏沉沉地睡去,餓醒后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抽泣,安慰她的只有被風(fēng)吹散得飄來蕩去的冥紙冥幣。兩天一夜后,她緩緩地站起身來,揉了揉被磨破滲血的膝蓋,與天上的爹娘作最后的叩別?;氐郊?,她將幾件換洗的衣裳和玉鐲子裝進(jìn)塞滿蘆葦草的竹筐,又記牢夫家的地址,這才懷著一腔忐忑踏上了渺渺未知的征程。
天色愈暗,人聲就越來越稀落?;囊靶〉?,偶爾傳來凄涼的貓叫聲,老鼠咬東西的吱吱聲,黑乎乎的魅影一閃而過……忽然間,一條菜花蛇從腳邊的餓殍身上“嗖嗖”地游竄,梅香腿一軟,緊抱著筐子,下意識地喊出那聲“娘,俺怕!”
“嗚嗚”,一陣風(fēng)沙吹過,好似天上的娘在遙遙回應(yīng)。
一路跌跌撞撞,總算是有驚無險。在一位好心大娘的幫助下,又餓又渴的梅香找尋到了夫家,推門剛叫喚一聲:“金大,金媽,俺是……”話未說完,極度饑渴的她便眼前一黑,連人帶筐地癱倒在門檻邊。
住著帶有庭院的三廂照壁房,自耕幾畝地,金家在當(dāng)?shù)厮闶切艮r(nóng)家。老兩口已年過五旬,丈夫早些年據(jù)說還是遛鳥斗蛐蛐的紈绔子弟,只因風(fēng)流成性造成家道中落,不得已改姓入贅了表妹金家。勤勞能干但相貌平平的妻子金氏,先后生下三個兒子。時逢亂世,好不容易拉拔大的長子和次子都在省城當(dāng)兵,年僅八歲的幺兒金勁松最為伶俐可愛,深得夫婦倆歡心。多年前,兩口子就為其訂了娃娃親,遙想著以后一家人能夠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奈何天有不測風(fēng)云,老金后來染上了肝病,長期要與藥罐子為伴,家底漸漸就快被掏空了。
童養(yǎng)媳梅香的到來,無疑又添了一張吃飯的嘴。梅香過門的第四天,便開始頭戴草帽,跟在婆母身后撿煤核,挖野菜,挑水,割豬草……一同干活的鄉(xiāng)親們見這位乖巧的“新嫁娘”還是個細(xì)妹伢子,便有意無意地叫喚她為“伢娘”,豈料這一叫便是漫長的四十多個春秋。
二
捱過了饑荒旱災(zāi)的夏秋之季,轉(zhuǎn)眼又到冰天雪地的寒冬歲暮。昏暗的油燈下,燈煙子熏得伢娘雙眼濕漉漉的,她用針線縫制著一家人的棉襪,而自己卻趿著麻鞋,凍腫的小腳丫已有潰爛的跡象。此時灶屋里飄來濃濃的中藥味兒,罐子里熬煮著川厚樸、白芍藥、灸甘草、當(dāng)歸、柴胡……待服侍丈夫喝完藥躺好,金氏的小腳移步來到堂屋,一臉善相地對伢娘道:“丫頭,給你自己也縫制一雙棉襪吧,夜晚睡炕上時腳癢不?”
“不,不癢。棉襪給俺爹娘和勁松穿就可以了?!鼻由卣f罷,伢娘又埋頭趕手工活兒。金氏的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兒苦笑,嘆了口氣,又拍了拍著她的肩說道:“好了,去歇著吧,明天再做。”
伢娘點(diǎn)點(diǎn)頭,心房瞬間流過一股暖流。婆母越是通情達(dá)理,她便越是不敢松懈?!傲愣÷飞蠂@零丁,身世浮沉雨打萍”,她已舉目無親,萬一再遭金家嫌棄而休了自己,那便真的不知該何去何從了。時間一天天過去,那眉目俊秀且上過幾天學(xué)堂的小夫婿,始終沒拿正眼瞧她,整天不是盤算著如何退掉這門親事,就是四處打探兩位哥哥的消息。
民國三十八年夏月,日軍越過大別山的屏障,挺進(jìn)江漢平原。隨著武漢會戰(zhàn)拉開悲壯而激昂的序幕,面對日寇鐵蹄的蹂躪,無數(shù)士兵們奮起反抗,紛紛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抵抗洋槍洋炮的侵略者。當(dāng)兩位哥哥犧牲的消息傳來時,金家哭成一團(tuán)。也就在那一刻,勁松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命運(yùn),視比自己還大幾個月、沒念過書且長相尋常的伢娘為妻?,F(xiàn)實(shí)總是意難平,眼前這個憨憨的、老實(shí)巴交的女娃,就是自己今后的依靠了。
兵荒馬亂的歲月,各種災(zāi)荒困苦接連不斷:糧響、捐稅、抓壯丁、盜賊、乞討等等,又逢青黃不接的春荒,村里涌入的難民越來越多,已經(jīng)很難挖到野菜了,就連樹皮都沒得剝。在吃了幾次觀音土后,老金的肝病迅速惡化,不久便撒手人寰。不愿坐以待斃的金勁松決定闖出一條活路。于是他告別妻兒老母,與頗有幾分經(jīng)商頭腦的發(fā)小推著一輛三輪車,一路顛簸,來到漢口京漢線鐵路邊附近的荒地,搭了一間用來?xiàng)淼母C棚。起初,他倆只是在鐵路邊拾破爛、撿煤渣、替人推車運(yùn)貨等等,后來,因?yàn)樾乃蓟罘杭由先司壓茫瑐z人盤下一家面條制作坊,不久擺了一個簡陋的面攤,賣著熱干面、手搟面、陽春面,搭配著蘿卜丁、香蔥、醬料等等,糊口之余,他倆還小賺了一筆。那日,兩人照例邊煮面、撈起并陳列著,邊聊著戰(zhàn)爭什么時候結(jié)束時,一架日軍的飛機(jī)轟隆隆地從上空逼近……反應(yīng)迅速的勁松一頭扎進(jìn)身旁的河溝,就在這比一剎那更短的時間,刺鼻的血腥味鉆進(jìn)鼻腔,水面浮起一大片鮮紅!發(fā)小就這樣沒了。
時局動蕩不安,可生活還得繼續(xù)。
金母無可奈何,只能撇下已有身孕的伢娘,頂著一頭銀發(fā),滿面滄桑地去給兒子幫忙守攤。小鬼子的飛機(jī)炸來了,母子倆就迅速鉆進(jìn)水溝里暫避,待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遠(yuǎn)去,再收拾著滿地狼藉繼續(xù)擺攤營生。數(shù)月后的歲末農(nóng)閑,掛念婆母與丈夫安危的伢娘決定前去城里。為防路上鬼子驚擾,她像很多婦女那樣蓬頭垢面,將鍋底灰抹在臉上,設(shè)法避開那些槍彈頻響的街區(qū),抄一些無人的小道走。那漫長而又心驚膽戰(zhàn)的沿途,她走走停停,躲躲藏藏,不知聽到了多少次空襲警報,目睹多少房間在熊熊火光中轟然倒塌。人們前一秒還在攜家?guī)Э诘乜癖继用?,頃刻間那些鮮活的生命就已殘肢缺體血肉橫飛……
那天清晨,丈夫有事不在,還有一個來月就要分娩的伢娘挺著孕肚整理著賬本,婆母就在幾步之遙的地方給她買油條。突然,一聲巨響,炸彈落在不遠(yuǎn)處的土坡上,灰黑色的彈片從耳邊呼嘯而過。
“快趴下!”金母趕緊扔掉油條,將呆若木雞的伢娘一同抱著撲倒在凍得刺骨的河溝。霎時間,鉆心的疼痛蔓延至全身,她抽搐著,呻吟著,咬牙強(qiáng)忍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救護(hù)站的人員趕到時,一個哇哇啼哭的新生命奇跡般地誕生了。
“真險,真是險象環(huán)生哪!就叫他顯(險)生吧。母子還算平安,上天保佑!”伢娘的丈夫無比感慨道。
一年后,民族抗戰(zhàn)取得徹底勝利,日軍被趕回老家,全國軍民呈現(xiàn)在一片片歡慶聲中。白色的和平鴿從殘?jiān)珨啾诘纳峡诊w過,江城從此萬里晴霞,澄澈如洗了。
三
五十年代初,新社會剛建立不久,一切百廢待興,許多事物也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漸漸地改變了人們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
人一旦享受過繁華,又怎會甘心復(fù)歸到平淡?
勁松不愿再回村里了。他用手邊積蓄將營生的面攤改造成面館,又雇了一位機(jī)靈勤快的伙計,生意蒸蒸日上。同時,他還將蘆葦草棚擴(kuò)大面積,整改成二間土房,便于母親帶孫娃。平日里,無人管束的勁松除了忙生意逗兒子,最大的休閑樂趣,便是閑逛漢口碼頭的小吃攤和雜貨攤。熱干面、魚糊湯粉、三鮮豆皮、蒸餃、湯包、甜豆花……各種風(fēng)味小吃等著那些上岸的商旅們細(xì)細(xì)品嘗;至于那些瓷瓶鐵罐——既裝有西瓜子、酥糖、麥乳精等零食,也有雪花膏、洗發(fā)香粉、純銅的旱煙煙斗、火柴、汽燈、油布傘等等,可謂是琳瑯滿目,應(yīng)有盡有了。一身長袍馬褂的勁松用指尖夾著小半截?zé)熎ü桑跓狒[的集市里愜意地穿來走去,儼然一副民國大少爺?shù)哪樱駱O了當(dāng)年自己那遛鳥斗蛐蛐的公子哥父親。
“松伢,啥時候回去看看你媳婦兒?老二才開始學(xué)走路,她身子又懷上了,邊帶娃邊干農(nóng)活不容易哇!按常理說,我這做婆婆的該去幫她搭把手才對,可店里那個賊伙計讓我不大放心,得時時盯著點(diǎn),還得做飯、洗衣裳、帶小孫娃。你呢,是越來越愛出去溜達(dá)了,回來時身上還沾著女人那臉蛋上的香粉味兒,你倆哥哥活著的時候可都是本本分分的人吶,可不要像你爹……”
“行了,娘!您甭老扯這些沒影的事兒成不?”只見勁松不耐煩地大手一揮,“家里的碗筷越添越多,我出去多找尋點(diǎn)門路也有錯?梅香她身子板結(jié)實(shí),就會干些粗笨活兒,她不容易?村里哪個女人不是苦過來的?更何況再也沒有小鬼子的大掃蕩,土匪惡霸也早已消除了,一切太平著哪,有啥子可掛心的嘛?”說著說著,他轉(zhuǎn)身朝里屋走去。
“你……,你說得多輕巧哦!”淘米洗菜的金母放下筲箕,對這性子越來越野的幺兒,她已力難從心了。
“奶奶,給我買袋寶塔糖嘛!隔壁家的三德吃得可香啦!”這時,一旁的孫兒不停拉扯著金母的衣袖。那個時代的女性本就沒什么自主權(quán),她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勁松那遠(yuǎn)在鄉(xiāng)下的糟糠之妻,雖無緣丈夫的憐愛與疼惜,但與村民們相處得還算不錯。盡管伢娘已過了“細(xì)伢妹”的光景,當(dāng)年那些喚她“伢娘”的鄉(xiāng)鄰,不少已死于戰(zhàn)爭與貧病,但大伙兒仍舊這么親切地稱呼她,每個人都說伢娘憨憨的、倔倔的,骨子里始終保留著一份赤子之心般的童真。
棉花殼的硬皮,在伢娘手上劃出一道道口子,伢娘掰著指頭,計算著見丈夫的日子。眼看小雪快到來了,伢娘背著牽著稚兒幼女,一步兩步,追逐著日出日落,直到與丈夫婆母團(tuán)聚一堂。到了收割和栽種莊稼時,又風(fēng)塵仆仆地返回鄉(xiāng)下。她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過活著,如同候鳥般地奔去趕來。而每次回鄉(xiāng)都和往常一樣說說笑笑,并把自己全身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仿佛這樣就能避開那些異樣的、同情的目光。待到夜靜更深時,她才敢輕觸著白嫩的胳膊上,被丈夫掐出的一團(tuán)團(tuán)淤青,同時腦海中浮現(xiàn)著一幕幕不堪回首的畫面——“伢娘!快!你家鐵生滑進(jìn)水坑里了!”某個熱辣辣的午后,她把一歲半的鐵生放在田邊坐著,便開始收割油菜籽,直到聽見一聲驚呼,幸虧一旁的二娘眼疾手快,兩人齊力將孩子救上來。嗆了好幾口水的鐵生雖說保住一條小命,卻也落下常年咳嗽的病根……片刻,伢娘生滿厚繭的手又緩緩滑到腰際,那片被丈夫踢打出來的淤紫痕跡依稀可辨,伢娘的腦海于是又浮現(xiàn)出悔恨交加的鏡頭:那天黃昏,幫鄉(xiāng)鄰多割了幾捆稻谷而渾身汗?jié)裢傅乃齽傄贿~進(jìn)門檻,便顧不上滿身疲憊,三步并兩步地?fù)淞松先ァ扒捎?!你的一只眼睛怎么流血了?”她慌亂不已地問道。“鐵生哥和我打架,他壞,不僅搶我饅頭,還用拳頭砸我的眼,‘嗚嗚嗚’,媽,我是不是要瞎了?”伢娘心疼不已地把扎著羊角辮,餓得面黃肌瘦的大女兒摟在懷里涂著紅藥水,就在她想著要不要送娃到縣醫(yī)院去檢查治療時,后院方向又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伢娘愣了好幾秒,預(yù)感不妙的她拖著虛軟的雙腿,跌跌撞撞地趕過去,推開柴門的瞬間,她發(fā)出心悸的尖叫:只見小木盆被豬拱翻,才三個月大的小女兒巧珍滿臉血污,在“哼哼”的豬嘴聲啃咬下,原本秀氣粉嫩的小嘴翻皮肉裂僅剩下半邊兒……
“沒點(diǎn)屁用的憨婆娘!瞧瞧,你自己瞧瞧,你帶的娃就沒一個是全須全尾的……”丈夫勁松眼里噴射出憤怒的火焰,隨著巴掌拳腳不斷揚(yáng)起落下,伢娘的嘴角與心頭皆淌著血,在一個又一個的趔趄中眼冒金星,天旋地轉(zhuǎn),卻始終一聲不吭,一淚未流。
四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娃娃們在風(fēng)雨里、磕碰中一路成長著。不覺間幺兒貴生已有四歲了,正是滿地瘋跑好奇探索的年紀(jì),常常跟在大他一歲的玩伴阿亮身后摸魚撈蝦,倦了累了,就雙雙躺在稻秸堆里,望著蔚藍(lán)的天空發(fā)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