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詩人薛能的誤區(qū)(散文)
薛能跟他名字一樣,很想當一個能人,他也自認為有點能的才分??墒撬霝樽约毫⒚箻I(yè),面對晚唐的現(xiàn)實,回望大唐前面的浩瀚詩路,名家紛呈,他焦慮于自己獨步詩壇,稱霸詩界的豪夢難以成真,有點迷茫,有點心理失衡,于是,他進入了一個極端的妄自尊大,自高自負的誤區(qū)。
應該說,薛能本來是個不錯的人,家庭富裕,而他也是聰明伶俐,喜好寫詩,年少時也就有點名氣。這不,他20歲那年,唐德宗時宰相趙宗儒的侄孫趙璘進士及第,可為科舉之故,趙璘已是大齡青年才結(jié)婚。結(jié)婚之時,便找了薛能做儐相。官家結(jié)婚儐相不是一般人可以擔當。自然是經(jīng)過層層遴選。薛能雖是小鮮肉,但如果他當時沒有一點名氣,也是不可能入選的。這個小鮮肉見那趙璘老大而又“儀質(zhì)瑣陋”,完成儐相任務回來,就寫了一首《嘲趙璘》詩曰:“巡關(guān)每傍摴蒲局,望月還登乞巧樓。?第一莫教嬌太過,緣人衣帶上人頭。不知原在鞍轎里,將謂空馱席帽歸。火爐床上平身立,便與夫人作鏡臺?!痹娭谐靶w璘長猥瑣得像個賭徒,老大年齡才結(jié)婚,可能會寵得讓老婆爬上頭頂來,長得實在矮小,比他老婆還短了一截。聰明人小鮮肉這時就有點不尊他人的心態(tài)。
但是,那時,唐朝早已走在了下坡路,社會的腐朽,風華正茂的薛能郁郁不能得志,他32歲才中進士,到39歲才任職周至縣尉,只是九品下等官職;快到知命之年才逐步提升到五品。從此官運享通,仕宦顯達。多年求仕掙扎,宦??嗥?,飽嘗了“風騷委地苦無主”的煩悶,深受了“此事圣君終若何”的憂慮,而這種求仕坎坷的生活,使薛能即使身居高官,還能同情弱下,關(guān)注現(xiàn)實,關(guān)心民生。他對后來的文士頗多關(guān)照,結(jié)交的也多為身世孤寒,命運困頓之人,常常出手幫助。如當年被稱為“咸通十哲”中的張喬、喻坦之等受到挫折時,他出手相助無果,便作詩《寄唁張喬喻坦之》,同情他們的懷才不遇,為他們鳴不平,同時鼓勵他們“有路當重振”,希望他們能夠有美好的未來。他居官之后,依然對下層百姓的生活關(guān)注和同情。他的五律《題逃戶》寫道:“幾界瞢農(nóng)桑,兇年竟失鄉(xiāng)。朽關(guān)生濕菌,傾屋照斜陽。雨水淹殘臼,葵花壓倒墻。明時豈致此,應自負蒼蒼?”
是的大意是說:農(nóng)民們一輩子種地、養(yǎng)蠶,沒想到遇上災年竟要流亡他鄉(xiāng)。朽爛的門窗上長出了只有在陰暗潮濕的環(huán)境中才能生存的霉菌,將要坍塌的破屋在殘陽的掩映下顯得格外荒涼。殘破的石臼中積滿了雨水,野葵花郁郁青青已經(jīng)高過了墻頭。如果是清明的時候,又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呢,難道是逃亡的人得罪了蒼天嗎?這首詩通過逃戶的遭遇的具體描述,寫出農(nóng)民在苛捐重稅下的悲慘生活,以表達了“傷農(nóng)”的主旨和對朝政日非、民生凋敝的痛惜之情。最后以反問句,點明政治腐敗黑暗是導致這一嚴重社會問題的主要原因。晚唐時期官場腐敗,民怨沸騰。有次權(quán)傾天下的宰相路巖出京城。路人以瓦礫擲之。路巖急忙派人向時任京兆尹薛能尋求保護。薛能卻不徇私情,巧妙拒絕,似乎對那些腐敗之官不留情面。這么看來,他“為政嚴察,絕請謁”,在晚唐這么腐朽的社會里,他治政嚴察,為官清廉,忠心為國,還是守住了良心的底線,也是難得。
可惜的是六十六歲那年,他遇到了不測。他剛來許州擔任節(jié)度使。正好徐州的一隊將士去溵水,路經(jīng)徐州,“心跡在徐州”的薛能就把他們迎進許州城里,住宿在球場。到了晚上,徐卒大噪,薛能就登子城去問情況,告訴他們已準備好的房屋供給他們,慰問了好久,才安定下來。許州人很是害怕。帶兵前往溵水的許州大將周岌,剛到除徐州不久聽說了這事,連夜帶兵趕回許州城來,到天亮時進城襲擊徐卒,把他們都殺盡,認為薛能親徐卒,也被趕出來。薛能的家人被殺,有人說薛能也被亂兵所殺,也有說逃到了襄陽。薛能生命也到了盡頭。好心反成壞事,令人唏噓。這有晚唐混亂之因,可能也有薛能過于念舊,而忘記時局之亂。
其實薛能不喜歡那種官場生涯,特別是那武官。他在《謝淮南寄天柱榮》中寫道:“粗官乞與直拋卻,賴有詩情合得嘗?!币馑际钦f節(jié)度使不過是粗官罷了,只有寫詩才是他最大的興趣愛好。的確,他視詩歌似生命,“耽癖于詩,日賦一章為課”。把寫詩作為每天的必修課。他確也寫出了一些不錯的詩,讀讀他的《黃河》,“何處發(fā)昆侖,連乾復浸坤。波渾經(jīng)雁賽,聲振自龍門”,氣勢浩大,雄健渾厚;讀讀那《華岳》,“簇簇復亭亭,三峰卓杳冥”“發(fā)地連宮觀,沖天接井星;河微臨巨勢,秦重載奇形”高聳雄巍,境界高闊,為晚唐詩壇點染些許剛健的力量。而他寫詩力求出新,“好句似仙堪換骨,陳言如賊莫經(jīng)心”,刻意創(chuàng)新,為他的詩句增添了點清新的情味。薛能還是秀才的時,以“推敲”出名的賈島那個堂弟無可,就贊他的詩“詩古賦縱橫,令人畏后生”,這當然也有前輩對后人的鼓勵和瞻望的成分。
在中國的文學史上,唐詩是一座宏偉的山峰,高高矗立。這不得不感謝大唐的開放,也要感謝大唐的科舉,科舉就是高考,也是指揮棒。唐朝科舉取士,寫詩是考試的必考項目,自然引天下士人爭相習之。而士人文化修養(yǎng)的全方位,也為大唐的繁盛氣質(zhì)作了鋪墊。
薛能生活在晚唐時期,詩歌依然熱??墒菚r局變了,腐朽了。因此士人對詩熱情雖依然,卻流失了內(nèi)在的奔涌向上的氣勢。薛能愛詩,有著強烈的向往名滿天下。為此,每每他寫了一首詩,就總貶一下別人,然后再來吹噓自己。
他論詩說,“李白終無取”;他高傲地說,“我身若在開元日,爭遣名為李翰林”(我要是生在那個時候,翰林學士可能就不是李白而是我薛能了)。
他到蜀地為官,看到海棠聞名,就寫了一首《海棠詩》,還作了序言說,四川的海棠聞名于天下,而寫海棠的詩篇卻沒有佳作。杜甫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也沒能找到創(chuàng)作靈感??磥磉@是老天爺厚愛我,那我就當仁不讓,露一手給你們看看。我的這首風雅之作也許可以在四川獨領(lǐng)風騷。他認為杜甫也沒有什么詩才,否則怎么沒有連寫海棠詩。卻不知道杜甫不詠海棠,另有緣故,南宋《古今詩話》中說:“杜子美母名海棠,子美諱之,故杜集中無海棠詩?!痹瓉硎潜苣钢M。讀幾句薛能詩:““青苔浮落處,暮柳間開時。帶醉游人插,連陰彼叟移。晨前清露濕,晏后惡風吹。香少傳何許,妍多畫半遺”,也不見有多少出彩。此后他寫了荔枝詩,又作序說““杜工部老居兩蜀,不賦是詩,豈有意而不及歟?”這話的意思是,杜甫年老時生活在四川,卻沒寫過有關(guān)荔枝的詩,是不是想寫但能力不夠呢?這就是直接對杜甫寫詩的能力作了懷疑,認為自己才有才和寫出首唱之作。
對于李白、杜甫還算手下留情,對于劉禹錫、白居易就不放在眼里,信口開河起來。
薛能在《荔枝詩》序文中,貶說了杜甫,就貶發(fā)起白居易來:“白尚書曾有是作,興旨卑泥,與無詩同。”說白居易寫的荔枝詩格調(diào)不高水平低下,和沒有詩一樣。貶損了別人,他就吹氣自己來了:“予遂為之題,不愧不負。將來作者,以其荔枝首唱,愚其庶幾?!贝蹬跽f將來的作者,也許會把他的這首詩當作吟詠荔枝首唱之作。而他的荔枝詩是這樣寫的:“顆如松子色如櫻,未識蹉跎欲半生。歲杪監(jiān)州曾見樹,時新入座久聞名?!闭f了幾句沒有特色的實話,可沒有內(nèi)在詩意。可看看白居易的《荔枝圖序》那形象到位的描述,看看白居易那首種荔枝:“紅顆珍珠誠可愛,白須太守亦可癡。十年結(jié)子知誰在,自向庭中種荔枝?!辈粏螌懗隽死笾π螒B(tài),寫出自己鐘愛之情,更體現(xiàn)著”前人種樹,后人乘涼”的大心境。
薛能總是抬高自己,貶低別人。他寫了《折楊柳》十首,他就先把別人的楊柳詞指責為“千篇一律,都是陳詞濫調(diào)”之后,就吹自己學有所成,特愛標新立異,發(fā)誓要擺脫平庸之作的影響,理解他的詩就會喜歡上他。他又寫了《柳枝詞》五首,最后一章這樣寫:“劉、白蘇臺總近時,當初章句是誰推。纖腰舞盡春楊柳,未有儂家一首詩?!痹姾笞宰⒄f:“劉、白二尚書,繼為蘇州刺史,皆賦《楊柳枝詞》,世多傳唱,雖有才語,但文字太僻,宮商不高耳。”薛能說劉禹錫、白居都作有《楊柳枝詞》,社會上廣為流傳,其中雖有奇句,但所用文字太冷僻,音律也不太規(guī)范。言外之意就是他最好。薛能狂妄到了連起碼的常識不顧地步,白居易與元稹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劉禹錫跟白居易在新詩的創(chuàng)作與語言的清新上都很有風采。我們看看薛能自吹的詩吧。“華清高樹出離宮,南陌柔條帶暖風。誰見輕陰是良夜,瀑泉聲畔月明中?!薄奥鍢蚯缬案步?,羌笛秋聲濕塞煙。閑想習池公宴罷,水蒲風絮夕陽天?!边@樣的詩歌可能時人都能寫出,內(nèi)涵缺,情感淡,就事論事之感。而劉禹錫的詩是:“城外春風吹酒旗,行人揮袂日西時。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卑拙右椎脑妱t是:“紅板江橋清酒旗,館娃宮暖日斜時,可憐雨歇東風定,萬樹千條各自垂?!蹦欠N風流氣概,內(nèi)在意蘊,薛能的詩是無法達到的。
是的,薛能的詩似乎有些有點豪健氣色,有些有點英逸的氣氛,又似乎很想求新求工。然而,都離不開大唐他前的這么多詩歌大家的養(yǎng)分的滋補。明明他汲取了,但他卻又要大聲地在詩文中宣示,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等詩或才力不如他。他這么大聲宣稱自己的偉大,而他的詩跟這些大家的詩相比,就有不少的差距,在氣度和意蘊上,就顯得更明顯。可以薛能的豪健得之于杜甫,然而但卻與杜甫境界不同。當年黃庭堅誤把薛能的“青春背我堂堂去,白發(fā)欺人故故生”當作杜甫的詩句,黃庭堅的岳父孫莘老就告訴說,這不是杜甫的是薛能的。因為杜甫的詩,高雅大體,雖一生流離顛沛,卻不忘本朝,洋溢忠義之氣。薛能的詩僅僅為個人之老大悲嘆,沉溺于世俗感情之中,與杜甫的境界和氣質(zhì)是相差遠矣。杜甫的豪,體現(xiàn)更多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深廣浩瀚的憂患情;李白的豪,更多表現(xiàn)在“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自信狂放的本色氣;白居易的豪,更多體現(xiàn)在“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窮通諒在天,憂喜即由己”的通透明了和順遂放達的自在心;劉禹錫的豪,更多表現(xiàn)在“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的亢奮、昂揚、奮發(fā)進取的豪情和豁達樂觀的慷慨襟。而薛能的豪,更多表現(xiàn)為“縱有緱山也無益,四方聯(lián)絡盡蛙聲”的狂妄自大的小我意,胸襟,氣質(zhì)、情懷就低俗了很多。
可能是這個薛能他的稱霸詩壇的野心實在太大,可是面對前輩大詩人長長的隊列,一個個風采熠然,光芒四射,薛能就倍感壓抑。他盡管癖好成性,努力不懈,卻始終無法超越。雄詩壇的夢想變得遙不可及,于是他在自我的狹窄的圈子里煎熬,在矛盾和痛苦中掙扎,他迷失了自己,迷失了認識的底線,在不惑之年,或者知命之年,乃至耳順之歲,卻依然像當年小鮮肉時當儐相那樣自高嘲人,而且更加狂烈,他嘲笑貶低這些大詩人,似乎這樣發(fā)泄了他心中的郁悶,獲得了阿Q式的快感,以實現(xiàn)他的心理平衡。薛能的這種心態(tài)和心理,在現(xiàn)代人中也很嚴重。有些人寫了幾首詩,就自以為是地狂妄起來,把別人乃至有名詩人的詩作貶得一塌糊涂,以顯示自己與眾不同,詩才超凡出群,他人不識真貨,就像瞎眼一個。就像薛能那樣,只覺“四方聯(lián)絡盡蛙聲”,別人的詩作只是簡單重復的青蛙叫聲,或者垃圾,只有他是當今詩壇的高手,乃至領(lǐng)袖人物。他渴望自己詩名出眾,渴望自己詩壇稱雄,渴望天下士人都成他的粉絲。這本來無可厚非,可是他為此而妄自攻擊別人,貶低名家,給人留下了狂妄自高的印象。
洪邁說他“格調(diào)不能高,而妄自尊大”。賀裳的《載酒園詩話又編》中說:“薛能詩雖不惡,原無當于高流。……浮薄不足盡之,何無忌憚!”薛雪的《一瓢詩話》指出:薛太拙平生極夸己詩,及讀其全集,亦不見得。胡壽芝的《東目館詩見》也說:“能之大言如此,但稍推杜陵,視劉、白以下蔑如也。今讀其詩,正堪一笑?!倍膶W家辛文房所匯編的國學入門必讀書目之一的《唐才子傳》說:“(能)耽癖于詩,日賦一章為課。性喜凌人,格律卑卑,亦無甚高論。嘗以第一流自居,罕所拔拂。”宋詩人劉克莊認為“薛能詩格不甚高,而自稱盡太過”“乃敢妄議諸葛,可謂小人無忌憚者?!?br />
人固不可無傲氣傲骨,但是人也不可狂妄自大,乃至以貶低別人來抬高自己。個人的欲望太重,一種心理失重,人往往容易進入狂妄的誤區(qū)。既要為文,多注意自己的格調(diào)。格調(diào)修煉,人品錘礪就不可馬虎隨意。
讀著晚唐詩人薛能的人生,常常捫心自問,驚悚自省,警戒自我也誤入這樣的誤區(qū),留下難以改悔的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