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在水一方(散文)
一
暑假的清晨,晨光微明,蟬聲喳喳,梳洗好,我提著一桶臟衣服去河邊洗。河沿著滸灣流過,名撫河,不大不小,不寬不窄。穿屋過巷,踏在青石板上,仿佛踏在激昂的韻律里。河邊,一股濕潤的氣息被晨風(fēng)擁著,送入鼻尖,令人舒暢。河邊很熱鬧,洗衣的石埠已被幾個女人占據(jù),挨著河邊專供洗衣的大青石也蹲滿了人。她們把衣服搓得嘩啦啦,肥皂泡如雪花揚(yáng)起,搗衣聲鏗鏘而悠長,像一首奔放的民歌。
我感嘆她們起得早,只得坐在石階上等。
一塊塊青石砌成的石階,已有漫長的光陰,外婆說她嫁過來的時候,石階早已存在。青石粗糙而細(xì)膩,有著深深淺淺的紋理,鐫刻著小鎮(zhèn)人的足跡,風(fēng)雪的烙印,河水的劃痕。坐在上面,感受到的不僅是青石的清涼,還有青石的謙卑。
河邊有一棵大榕樹,有上百年了,老而彌堅,氣度不凡。一條河的生命堅韌而柔軟,堅韌是它的無堅不摧,柔軟是它能屈能伸。榕樹的存在,讓撫河更顯剛強(qiáng),深厚。春天,河水上漲時,榕樹會有幾根枝杈斜斜伸入河面,所以它們彼此都帶著對方的生命氣息穿越在紅塵里,榮辱與共。樹下有雞在鳴,狗在吠,兩個老人各自端著一杯綠茶,坐在小木凳上,邊喝茶,邊嘮嗑。
一個老婦人在石埠的上游刷鍋,用碎瓦拼命刮鍋底,驚天動地地響,好像和誰較勁,黑色的鍋灰“撲撲”掉入河水里,惹得洗衣的女人不免抱怨兩句。老人笑說,水一下就沖走了,不會弄臟你們的衣服。有幾個男人站在河的更深處洗臉?biāo)⒀?,洗一把臉要回頭瞅三下女人,瞅的是一個年輕俊俏的少婦,那個少婦嫁來滸灣不久,感覺男人在瞄她,羞紅了臉,頭垂得低低。一個中年男人在和兩個性格爽朗的女人開玩笑,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笑聲在河面上蕩來蕩去,把一個普通的清晨撩撥得生動起來。他們的玩笑并不低俗,而是帶著一種市井情調(diào)。在那個清貧的年代,情調(diào)屬于奢侈的范疇。我想,這是河水賦予的情調(diào)吧。
河邊洗衣的女人,讓清晨的撫河變得風(fēng)情萬種,她們一天最自在的時候就是在河邊。在這里,時間是屬于她們自己的,不用聽婆婆的嘮叨,面對孩子的哭鬧,更不用看丈夫的臉色。有的女人來之前還會換上做客的衣服;用唾沫抹在干燥的頭發(fā)上,讓頭發(fā)油亮些;紅紙沾點(diǎn)水,用雙唇抿一下,她們把河邊當(dāng)戲臺,準(zhǔn)備唱大戲。當(dāng)然一切都是趁婆婆和丈夫不在做的,否則會被絮叨死。有的婦人在家不愛說話,在河邊洗衣話可多了,不知是洗衣的同伴打開了她的話匣子,還是河邊有哪個男人令她動了心??傊诤舆呄匆?,給很多女人帶來了短暫的歡樂。
終于看到一塊大青石空出,趕緊過去,開始洗衣。相比在家燒火,掃地,我更喜歡洗衣。洗衣本身并不吸引人,吸引我的是河邊的氛圍和環(huán)境,有世俗的熱鬧,有動人的風(fēng)景。平日隨父親在撫州讀書,在那個小城來來去去,學(xué)業(yè),高樓,馬路和車輛構(gòu)成了我生活的背景,日子無趣得很。周末也只限于在附近活動,看到有同學(xué)在傳看瓊瑤的小說,也借來看,偷偷躲著父親看,一看迷上,一絲浪漫開始植入思維,詩意在精神的世界里悄悄萌芽,尤其是看了瓊瑤的《在水一方》,對水邊產(chǎn)生了美好遐思。水本是我熟悉的生活場景,我是在水邊長大的。但是瓊瑤的小說讓水邊變得特別唯美,夢幻,縹緲,令人神往。
河邊洗衣,讓我與水有了情感的交集,讓我朦朧的浪漫情懷獲得現(xiàn)實的支撐點(diǎn),情不自禁萌生自戀心理,把自己想象成瓊瑤小說里的女主人公,美滋滋地在水邊等待著一個愛情故事的發(fā)生,只恨衣柜里沒有一件漂亮的白裙子,只恨自己不夠漂亮。那時的我又黑又瘦,黑得扔到煤渣子里分不清哪是煤渣,哪是我。瘦得站在水邊若是風(fēng)大,有被吹到水里的可能。這兩句話是小妹平日里常打趣我的話。她是家里的幺女,受盡寵愛,家里但凡有點(diǎn)好吃的全被她大半承包,而且什么事也不要干,自然出落得比我好看些。她也從來沒把我這個姐姐放在眼里,打趣我是家常便飯。
水一股股從我眼前晃過,讓我感到親切,又覺得神秘,有時思忖:為何有這么多的水,水從哪里來,來自高山,還是來自草原。水要去往哪里,是要去遠(yuǎn)方嗎,遠(yuǎn)方到底有多遠(yuǎn)?一定很美吧,是瓊瑤小說里的愛情圣地,還是金庸小說里的江湖。有時會有一群小魚游來,圍繞在青石的四周,嘴微微地動,似乎在傳達(dá)某種信息,是在訴說它們作為魚的歡樂,還是在向我傾訴它們生命里的哀傷。但我卻羨慕小魚,羨慕它們在水里游得歡,我在河里玩水多年,就是學(xué)不會游泳,哥哥姐姐老說我笨,我也懊惱,每次只能在淺水里玩玩,非常佩服別人在水里跟魚似的靈敏。
浮想聯(lián)翩之際,一桶衣服也洗完了,有點(diǎn)不想回家。河邊的這段時光于我而言,最為自在。但我得趕緊回去,晚了,母親要嘮叨,說我洗幾件衣服要洗到過年。母親嫌我們做事慢愛用“過年”一詞。比如說,小妹吃飯慢,她說她要吃到過年;二姐洗碗慢,她就說她要洗到過年。這是母親表達(dá)時間的方式,很有趣的。
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河面上,像一根根針?biāo)频拈W亮。陽光一寸一寸的穿過榕樹葉,讓榕樹有了青花瓷的質(zhì)感。洗衣的女人各自散去,河邊的人家已在吃早飯,婦人們架著腿,端著一只大海碗,邊吃邊聊。男人們蹲著,悶頭大口拔拉。一個小男孩,端著飯碗爬到榕樹上吃,邊吃邊掉飯粒,弄得雞們興奮,蜂擁而上。
二
河水湯湯,日夜不息,河還是那條河,又不是曾經(jīng)的那條河,因為流過的每一滴水都去了遠(yuǎn)方,不再回來,就像我的少年時光溜走了,我還是我,又不是我。
在南昌讀大學(xué),暑假回滸灣,我不愛竄門,喜歡獨(dú)處,家人老說我性格有點(diǎn)孤僻,除了聽歌,看小說,我就愛去河邊小坐。受室友影響,在大學(xué)里我喜歡上唐詩宋詞,還有徐志摩、戴望舒的詩,這種喜好影響了我的審美觀。所以再次回滸灣,打量滸灣,我發(fā)現(xiàn)滸灣和城市不一樣的美。在河邊,我可以細(xì)膩地審視這種美,深入地感受這種美。這是我的秘密,我不肯告訴任何一個人,包括和我關(guān)系最好的二姐。她從來不覺得滸灣好看,總說滸灣是鄉(xiāng)下,土里土氣的。她老盼著去撫州工作,可是在撫州找一份工作不是那么容易,何況母親已經(jīng)托關(guān)系把她安排在糧管所。雖然是臨時工,但過幾年就有機(jī)會轉(zhuǎn)正,她只好認(rèn)命。她總說撫州好看,反正只要是城市她就覺得好看。審美的差異讓我們有了一點(diǎn)距離??傊抑車娜藳]有人覺得滸灣好看,我就自己欣賞,自得其樂吧。
我喜歡坐在河的上游,一段河堤的堤坡上,這里視野好,離滸灣人家更遠(yuǎn),背后是田野,很是清靜。
天很藍(lán),河很青,藍(lán)色在天空鋪陳,青色在大地鋪陳,天空藍(lán)得明凈,河水青得透亮,像有四個人拽著一匹青色絲綢的四角,在“嘩嘩”地抖。
左前方,是蘇山,山與水的搭配是經(jīng)典,更在文人的筆下演變成文化的符號。蘇山曾是外公那代人的刻骨記憶,他們小時候誰沒有去蘇山砍過柴呢,那里澆筑著他們的青春和汗水。如今,蘇山變成母親這代人言語里的一種談資,淪為我們這代人眼中的一道風(fēng)景,它蒼茫,婉約,有曠遠(yuǎn)意味。
河邊的房屋,與水挨著,一剛一柔,一靜一動,彰顯著中國人中庸的人生理念和傳統(tǒng)的審美情趣。房屋大多是青磚黑瓦的,雖有贛派建筑的風(fēng)格,但因為滸灣在近代沒有出過豪門貴胄,所以有的房屋雖有上百年,但都是風(fēng)格簡約的房屋,沒有綺麗的裝飾,也沒有繁復(fù)的飛檐和翹角,更沒有深深庭院,但簡約通向質(zhì)樸,質(zhì)樸逼近天然,天然的東西有自然之美,本色之美,這樣的美更能吸引我,大概是源于我的古典情懷吧。
看風(fēng)景的時候,我還喜歡縱情地想心事——明年就畢業(yè)了,我有一種前路茫茫的困惑。我讀的這個大學(xué)是民辦大學(xué),花了家里不少錢,畢業(yè)后成績優(yōu)秀者能被推薦到廣東工作。我不是聰明的人,靠勤奮的彌補(bǔ),才讓自己的成績勉強(qiáng)保持在中等之列,憑著這樣的成績,能被推薦嗎,就算被推薦,自己半天憋不出一句話的性子又能否在私企混出名堂。每次想到這里,很有壓力,感覺生活的真相并不是鳥語花香,而是出人頭地,是賺錢,這是一種殘酷的真相。那時有一種要命的清高,覺得談錢就庸俗了。而且我一點(diǎn)也不想出人頭地,我只想走進(jìn)一個寧靜的世外桃源,那里只有田園,山水,詩歌和愛情,在那里,只要吸一下花香就可活命,不用賺錢,只負(fù)責(zé)風(fēng)花雪月,唱歌跳舞。
一直坐到夕陽將要西下,夕陽橙黃,緩緩墜落,欲親吻河水。誰說夕陽憂傷,我倒覺得夕陽有盛世的雍容,以溫情脈脈的光芒覆蓋河面,讓黃昏下的河變得氣象萬千。
背后的田野傳來人們的走動聲,說話聲,那是來田地勞作的人們。河灘上開始有人頻繁走動,那是去河里戲水,沐浴的人們。沿河人家的屋頂有炊煙冒出,不是王維筆下的大漠孤煙,蒼涼而寂寥。眼前的炊煙是一個江西小鎮(zhèn)瑣碎而溫暖的生活圖景。炊煙一絲絲,一縷縷,承載凡俗欲望,洞察世間萬象,無拘無束地飄向河面,飄向天空,很快消散,炊煙就是一首朦朧派的詩,刻畫著迷茫與悵惘。
此時,我成為滸灣人生活的旁觀者,也是見證者。但是我更希望此后能成為這種生活的參與者。我知道,這注定是一個夢,我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yùn),就像河水無法掌控自己流動的方向,它的行動被河床制約著。而我的命運(yùn)則被親情制約。
河里雖熱鬧,但河水依然波瀾不驚,一派靜美,悠遠(yuǎn)的風(fēng)范,我希望時間在此定格。
三
年華如水流去,很多的人和事在無形中被重新締造結(jié)局。我們一家人都相繼離開滸灣,只把一座老屋留給了滸灣,從此故鄉(xiāng)變異鄉(xiāng),異鄉(xiāng)變故鄉(xiāng),這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妥協(xié),誰能抵抗命運(yùn)。
再次站在撫河邊,我已是一個中年婦人,那也是我生命里最從容,最飽滿的時刻。一路跌跌撞撞,我終于在一個南方小城找到安穩(wěn)的歸宿,我把過去交給了時間。而撫河正在經(jīng)歷人間滄桑,在經(jīng)受巨大的創(chuàng)痛——一堆堆垃圾,有生活垃圾,有建筑垃圾,散亂地堆在河邊,從上游到下游,看不到盡頭,河面上也飄著垃圾,像河軀體上一道道深深的傷痕。洗衣的石埠、青石板,鵝卵石,石縫里的草、苔蘚皆不見,皆被垃圾掩埋。垃圾對河是一場巨大的浩劫,讓撫河透著刻骨的凄涼,灰暗的天色更讓撫河呈現(xiàn)出一份天高地厚的悲情。
誰是垃圾的制造者?是時代,還是人?自來水,洗衣機(jī),熱水器的普及,讓撫河的存在變成一種虛擬的存在,虛擬的背后是粗暴的相待。于是撫河淪為一種生活方式的犧牲品,我真的不忍心去指責(zé)我親愛的鄉(xiāng)親,只希望自己有法術(shù),用手一揮,所有的垃圾統(tǒng)統(tǒng)消失。
沒有永恒的痛楚,也沒有永恒的歡樂。人如此,河也如此。撫河最終走出痛苦,那些過往如風(fēng)消散,如雪消融。當(dāng)我再一次面對撫河,多么歡喜,暗暗激動。河邊拓寬,水泥鋪就的河堤標(biāo)示出一種高度,長長的欄桿隔開了河與岸的距離。四周很干凈,沒有一點(diǎn)垃圾,還增加了幾樣健身器材,顯出幾分城市公園的味道。一個老人在那里鍛煉,看到我和二姐,好奇地看著我們,滸灣難得有陌生人來,所以老人感到新鮮。但我們不是陌生人,而是滸灣人,以前我們和老人肯定是認(rèn)識的,只是各自被時光修改了容顏,所以都認(rèn)不出對方。幾條小狗竄來竄去,見到我們不停“汪汪汪”地叫,看到狗我就怕,趕緊繞開走。
河水恢復(fù)了清澈,只是清瘦了,一片河灘得以凸顯,大片的草在河灘上蔓延,那是撫河賜給滸灣的風(fēng)景,還是撫河給予流逝華年的一份祭奠?河水雖瘦,但依然在有力地流淌,流動著生命的蓬勃與從容。每個人的生命終將如這條河,從豐滿的華年走向清瘦的老年。歲月會催老容顏,卻無法摧老一顆熱愛生活的心,只要心存激情,就能擁有自己的詩意人生和美好遠(yuǎn)方。當(dāng)一個人把自己活成了一條河,那就是真正的曠達(dá)與睿智。撫河的歸宿是大海,人的歸宿是大地,大海在大地之上,人與河最終殊途同歸。
河流,老屋,菜園,河堤,遠(yuǎn)山,青磚黛瓦的房屋,如一幅古色古香的畫,并非絕美,卻觸動了我,令我心蕩神馳,靈魂抵達(dá)到一種純美的境界。觸動我的是什么?是滸灣這種清幽寧靜的氛圍,是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方式,是這種天然的、沒有太多雕琢痕跡的山水,還有如果香般的空氣,當(dāng)然更是一份故土情結(jié)。
我和二姐在河邊照了幾張照,留作紀(jì)念。二姐終于贊嘆滸灣好看。她很多年前掙脫了滸灣,去了撫州,在那里結(jié)婚,工作,如今在廈門打工,終日奔忙,最終也還是念叨著滸灣的好。
我想,余生若是守著這條河,住在河邊的老屋里,做一個“在水一方”的女子,雖沒有“蒹葭蒼蒼”,沒有誰為我“溯游從之”,但是在月滿西樓的時候,捧一盞清茶,聆聽河水叮咚,那樣的日子多么的美。我似看到少女的我——穿著藍(lán)花花的白裙,扎著麻花辮,提著一桶衣服向我走來,她攜著我的手,走入曾經(jīng)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