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啟航】玻璃上的冰花(散文)
北方的冬天是個寂寞的季節(jié),我童年的冬天更加寂寞。
我們家住在一個十幾平米的土坯公產房中,加上我的姑舅姐,一條南北大炕,睡著我們一家七口人。邊疆小縣城,冬天的夜晚經常停電?;璋档姆块g中,土炕中央放著一個小方桌,小方桌上放著一盞煤油燈??靠谎氐牡孛妫猛僚鲏酒鹨粋€泥火爐,火爐里燃著藍色的火苗。煤油燈下,母親納著鞋底。油燈的火苗輕輕搖擺,母親的臉忽明忽暗,黑煙裊裊升向屋頂,屋里滿是煤油的煙味。我側身看母親納鞋底,母親行云流水般納鞋底的過程,我覺得真神奇。但看著看著,我就覺得無聊了,轉身仰面躺在被窩里,看我們家的屋頂。我家的屋頂沒有頂棚,紅柳編織的笆子直接裸露著,我開始數著屋頂被煙熏黑的松木椽子,從東數到西是15根,從西數到東也是15根,數著數著便睡著了。
天亮后的早晨,我睜開眼睛,常會驚奇地看見,窗玻璃上面又結了層白色的冰,猛看這冰是白蒙蒙的一片,細看卻發(fā)現每塊玻璃上面結的冰,都是一幅絕美的浮雕。我們家的窗上有兩塊玻璃,東和西各一塊;家門上面也有一塊玻璃,門頭窗也有一塊。這些玻璃每天變換的冰花,在寂寞的冬季,是我的樂園。我蜷縮在被窩中,看著玻璃上的冰花,無窮的想象在心里展開——
窗子東邊的玻璃上,是一幅熱帶森林的景色,左上角處有株高聳入云的古樹,下邊是茂密的林木,一層層的葉子十分清晰。突然,從樹叢中探出兩片寬大的芭蕉葉子,迎著微風抖動。幾頭大象悠閑地在低矮的灌木林中吃草,有兩頭小象,頑皮地用鼻子抽打對方。一條河在樹林中流淌,水中探出一只巨大的鱷魚頭,眼睛機警地盯著岸上,隨時準備沖擊;右上方,一只大鳥盤旋在天空,我豎起耳朵,仿佛聽到了它清亮的鳴叫聲。窗子西邊的玻璃上,卻是一幅東北森林的景色,山峰連綿起伏,山上松木直插云霄,有片灰暗的云,躲避著那高大的松樹尖頂,但這片云已經被刺穿,松樹鉆入了高空,松木密密地擠著,頂部形成了一個圓形樹冠,樹冠上覆著白茫茫的雪。樹林的空隙處,跑出一只老虎,它兩只前腿站在一塊奇石上,兩條后腿伸直,回頭張望。林木深處,出現了幾個彎腰前行的獵人,他們身背獵槍,察看老虎行蹤,搜索靠近老虎,好一群打虎英雄。再看家門玻璃的冰花,卻是一幅寧靜大海的景色,細小的水紋一層層地推著前行,幾艘悠閑的漁船,自由漂浮。一個漁民把網高高拋在空中,成群的海鳥,都舒展雙翅,隨著氣流忽高忽低,沒有風聲,沒有濤聲,仿佛連海鳥都不鳴叫一聲。還有門頭窗玻璃的冰花,還有……
看著看著,仿佛我也走進了熱帶叢林,和小象們玩耍;跟隨著獵人,搜索著老虎的行蹤。
趴在被窩中,我和弟弟指點著玻璃上幻化出的動物。我說是只猴子,弟弟卻說是貓,我說是飛機,弟弟卻說是老鷹……悠悠的遐想飛過我們幼小的心,我們被自己的想象激動著,久久地盯著玻璃上的冰花。
“起吧,別睡懶覺了!”母親轟我們出了被窩,穿好衣服,跑到靠窗的炕頭,我和弟弟并排跪在窗玻璃前。
“哥,咱們再比賽?!钡艿苷f。
我們倆把臉貼在玻璃上,比誰先用臉部的溫熱,融化掉玻璃上的冰。弟弟勝利了,咧開嘴大笑,帶著滿臉冰冷的水珠。我把自己臉貼在玻璃冰上,額頭、眼眶、臉蛋和鼻開始發(fā)冷,嘴卻不覺得冷;冰冷的感覺一直鉆到腦漿里,頭有點輕微的痛,兩只眼睛卻格外清亮。我用指頭在頭像眼睛位置按著,化掉上面的冰層,眼睛做好了,是一個活脫脫的人臉。弟弟拍手喊:“變妖怪、變妖怪。”我用手扣大了它的眼,撕大了它的嘴,它大嘴向上揚起,看起來有點嚇人,是我們想象中怪物的模樣。
有時我比弟弟快,便會跑到院子中,從窗外看弟弟印在玻璃上的臉。他的嘴、鼻子,臉、額頭一點一點從玻璃中露出,他尖尖的紅舌頭在玻璃上左右擺動,嘴里哈出的熱氣會在嘴邊形成一個濕的圓圈,擠成了扁平樣子的臉,在玻璃上露了出來。有時我們會把自己的手壓在玻璃上,這時手心變得冰涼,冷氣在手里旋轉,指骨冷得生疼,這股冷氣一直往上走,竄到了胳膊的骨頭里,最后冷到了我的心窩里,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有時我們會把木頭手槍、鉛筆盒、小刀,塑料尺子印在上面。
有一天,我默默地在冰上刻字,鉛筆刀尖深深刺在冰雕中,“嘶”地一拉,冰星子飛濺,一條細細白道透過冰層,刻在玻璃上,我一筆一劃地刻著,弟弟認真歪著頭細看。
“哥,你刻什么?”
“課本上的字?!?br />
“熊孩子,你們干什么呢?”忙里忙外的母親說:“不讓你們亂寫亂畫,就是不聽,不小心會寫成反動標語!快摳了。”
我們倆慌忙用手“噌、噌”地摳冰上刻著的字。一會兒,指甲縫中塞滿了冰碴,十個指頭凍得生疼。我急忙找了一節(jié)鋼鋸條,弟弟拿了鉛筆刀,刮得玻璃“嗞、嗞”亂響。玻璃上的字刮掉后,我看到掛在墻中央偉人的像,覺得他臉色有點嚴峻,不似平時和藹可親的樣子。我心懷忐忑,像做了錯事,不敢正眼看他。
淡黃的陽光照射玻璃,家中的火爐“轟、轟”冒著火苗,火爐蓋燒紅后,家中更熱了。玻璃上的冰變了形,失了棱角,冰花也有些模糊。一會兒,玻璃與窗框的縫隙處,流起了冰消融后的水滴。窗臺濕了,墊了許多塊布,阻攔水流到炕上。玻璃四邊的冰最先融化,成了一個橢圓形薄冰片。我們用鋸條,小刀把冰片割成小塊,用手一推,很輕快地在玻璃上四處滑動。于是我自稱推著的冰片是坦克,弟的自稱是大炮,在玻璃上相互碰撞,展開了戰(zhàn)斗。我推著冰片爬到弟弟的冰片上面,弟弟退回去,一次猛沖把弟弟的撞得粉碎,我說自己勝利了,弟弟說他更厲害,我們兩個掙得面紅耳赤。冰很快被我們玩得消融了,玻璃上留下了許多縱橫交錯的水漬。母親喊我們下地,戰(zhàn)斗才告結束。
太陽升到了半空,火爐上水壺里翻滾著白氣,水開了,熱氣在家中四散,家中玻璃上的冰花全部消融了。
五年前,我在一家奶牛養(yǎng)殖場工作。辦公區(qū)東南兩面和房頂都是巨大的玻璃,辦公區(qū)被玻璃墻圍著。冬季來臨,夜晚水蒸氣會在玻璃墻上凝成冰的浮雕。這些巨大的冰雕,每天變換著圖案,有綿延不絕的群山,有樹葉伸展的熱帶風景,有參天的松樹,有草原與白云,有大海與飛鳥。有時朝霞映紅東邊的天空,鮮紅的太陽剛露頭,我會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移動身體,調整觀看的角度,讓初升的太陽從冰雕的山峰中升起。外面的天空更紅更亮了,我們玻璃上的冰雕也金光璀璨。紅日在玻璃冰雕的山峰上緩緩升起,我感嘆冰雕上日出的宏偉,感嘆發(fā)現美的神奇;我把這幅美景想象成泰山的云海日出。我激動地在地面走動,不知如何抒發(fā)自己內心的感受。太陽升高后,巨大的玻璃冰雕融解了,水順著窗臺流到地面,我清理著地面的流水,但我的心仍然被剛才美景激動著。
有時我會站在單位這巨大的玻璃窗前,看著這一幅幅美輪美奐的冰花,便想起了自己兒時看玻璃冰花時的幻想。眼前這冰花,比兒時的冰花更加多姿多彩,卻沒有兒時的靈動與神奇,也覺得這冰雕只是一幅幅靜止的畫卷,不是兒時那活動的場景了。
看著窗前消融冰花,我會有一點感觸,短暫的美麗,瞬間消失了。這不正是今天的美好已經落幕,明天的精彩即將上演嗎。